沈駟君死了。


    王娘來報的時候謝詩筠正在吃藥,一口藥一口糖水,是沈駟君的獨特吃法,說這樣吃不容易苦,咽得下。


    謝詩筠覺得一口血悶在胸口,一瞬間的耳鳴失聰,王娘窺伺著她的臉色,又低聲顫顫道:“殿下,羽林衛於子時中取得平王人頭。”


    叛亂大軍頭領被取得項上人頭,本是件皆大歡喜的事。


    若不是那人是沈駟君。


    誰人都知道謝詩筠與沈駟君少年夫妻,理應感情深厚,卻眾所皆知其實並不是那麽一迴事。


    成親七年兩人不斷交惡,沈駟君早就看不慣原配許久,若不是因為這段姻緣是聖上配婚,沈駟君早就一紙休書休了她。


    沈駟君心中有良配,姓顧名綿綿。


    謝詩筠哦了一聲,沒說話,窗外不知什麽時候有雨落下,滴滴答答,聽得人煩躁,她問:“怎得又下雨了?”


    端藥的碧黛一驚,顫顫巍巍道:“如今春分,雨水多,連著下了好幾日,許是殿下這幾日精神不好,沒仔細瞧罷了。”


    春分,春分。


    謝詩筠在心裏默念片刻。


    原來竟是春分了。


    沈駟君走了,已有小半月。


    放著的半碗糖水絲毫未動,謝詩筠想,沈駟君這人委實怪,對她好的時候瑪瑙珍珠翡翠往她院裏送,對她不好的時候又讓她受盡冷落委屈。


    “死了好,死了好,”她撐坐起來,近乎神經質地喃喃,“沈駟君,你死的真好。”


    說到最後,似乎猛了些,她嗆了口冷風,心肝肺齊齊要被咳出來似的,王娘嚇了一跳,趕忙端了糖水遞上來。


    “殿下仔……”


    話還沒說完,謝詩筠突然用力一揮將那碗糖水甩了出去,喝聲道:“我不喝!”


    一個人的日子太苦,就會連糖都不想吃了。


    王娘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大怒的樣子,從謝詩筠進府,她就一直是安安順順鵪鶉似的一個人,十餘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想來也是聽聞沈駟君去世的消息一時悲拗情緒大起大落,正要勸,突然就聽見謝詩筠問道:“他是怎麽死的?”


    聲音冷靜到令人生寒。


    王娘心裏突然伸起一抹不祥:“侯爺本來身子自今年起就愈發不好,陣前受了風寒,病情加重,聽速報,是塗了毒的箭插入了侯爺胸口,人是下馬……就不行了。”


    謝詩筠閉了閉眼,聲音有些幹澀:“他沒有托話?”


    “一封信,”王娘遞上個信封,仔細觀摩她的神色,“毒發太快,軍醫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嗯,”謝詩筠應了聲,“退下吧,我想一個人待待。”


    “殿下……”王娘和碧黛心下一驚。


    謝詩筠擺擺手,聲音是不容置喙的肯定:“退下去。”


    門輕輕被掩上,謝詩筠閉緊了眼,豆大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潸潸滑落。


    手不由自主撫上肚子,那裏曾經或許會擁有一個屬於她和沈駟君的孩子。


    但也隻是或許。


    藥是沈駟君親手灌的,掐著她的下顎,一碗灌下去又吐出來,她跪在地上,匍在塵埃,求他不要拿掉這個孩子。


    當時的沈駟君是怎麽說的?


    哦,他說:“謝詩筠,你覺得你配懷上沈家的孩子?”


    “你就是沈家的恥辱,要不是聖上執意配婚,沈家主母的位置應該是由綿綿來做,而不是你!”


    謝詩筠現在還記得那些藥被強行灌下來的苦楚——她吐出來,沈駟君就接著灌,一碗不夠,還有第二碗,第三碗。


    直到鮮血從她身下湧出,沾濕了大片衣裙,沈駟君掐著她下巴的手驟然鬆開,眼裏是不加掩飾的嫌惡:“謝詩筠,你不配!”


    是,她不配。


    她對於沈駟君是恥辱,因為她是整個會稽最不受寵的公主,是作為笑話嫁給沈駟君的一個恥辱。


    而顧綿綿——沈駟君的心上人,出身會稽士族顧家長房,其母王氏亦出身高門,她是會稽當之無愧的名門貴女。


    才子佳人,好不般配!


    偏偏她是從中作梗的那個惡心人。


    謝詩筠跪在地上哭喊:“沈駟君,你竟然不想娶我,又何苦應了聖上的賜婚。”


    沈駟君眼裏的厭惡再次刺痛了她,他說:“若不是聖上拿綿綿性命做威脅,我何苦娶你?”


    綿綿,顧綿綿。


    好一個情深義重,好一個愛意綿綿。


    所以她就一定要失去她的孩子!


    謝詩筠閉緊了眼,尖利的指甲深入掌心,逼迫自己從那痛心的迴憶中清醒過來。


    沈駟君準備反叛她不是一點不知,侯府最近多出來的陌生麵孔,沈駟君書房徹夜不熄的燈火,還有那句“因為我想讓綿綿坐上這個世上最高貴的位置。”


    可是還有……


    沈駟君於深夜守在她床口,朦朧間聽見他念她的小名,說對不起。


    冬日裏冷,他命人在房內鋪夠地暖,夜夜差人送湯婆子來。


    他瞧見好玩的小玩意帶迴來。


    他從邊疆夾著家書送迴來的花幹,上書:問卿卿安。


    他每日叮囑的糖水。


    謝詩筠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封書信,熟悉的字跡,每隔十日從邊疆快馬加鞭送過來。這次大概是寫得急,沈駟君的字沒有像以往那麽穩,反而飄得厲害,似乎是匆忙寫下的。


    ——上書卿卿,始知相憶深。


    相憶深。


    好一個相憶深啊!


    “沈駟君,你死的好!”


    房內突然響起一聲厲喝,宛若從地獄衝出來的哀嚎,帶著嗜血的絕望,守在門外的王娘嚇了一跳,下意識想推門進去。


    手被碧黛拉住,看見她搖了搖頭。


    “你死的好,你死的好,你死了千百次也賠不了我孩兒的性命,你毀了我一輩子,現在你來告訴我說,你愛我?”


    謝詩筠有些癡癲了:“你愛我,你愛的是顧綿綿,現在你死了,你護不住顧綿綿了,你盼著我對顧綿綿好些,所以你說愛我……你說愛我……”


    謝詩筠眼通紅,似要滴血,她掐住自己,聞見血腥:“沈駟君……你……真讓我惡心。”


    門外腳步聲大作,似乎有人匆匆趕來,謝詩筠聽見外麵王娘和碧黛兩人似要阻止,卻被攔下。


    門被砰地一聲推開,謝詩筠還跪在地上,顧綿綿衝進來,哭得通紅的眼,痛不欲生。


    王娘從外麵衝進來卻被顧綿綿的人拉住,謝詩筠聽見顧綿綿尖利的哭喊:“謝詩筠,你滿意了!”


    滿意?她滿意什麽?


    “沈駟君死了!他是為了你而死!”


    謝詩筠覺得自己耳朵可能是出問題了,怎麽聽見顧綿綿胡言亂語,沈駟君為了她而死?真是好笑。


    正史工整,譜盡英雄。


    可是顧綿綿卻指著她說,說謝詩筠,沈駟君本可以名留青史,卻因為你背上反叛的名頭,就連後人提起他時,都不過是一個爛在兇煞榜上的惡人。


    “你知道他為什麽流掉你的孩子?因為那個孩子會奪去你的性命,他知道你的性子所以他逼迫你喝藥。”


    “你撒謊!”謝詩筠瞪大了眸子,因為過分哀悲甚至流不出淚,隻是空睜大了一對眼。


    下一秒,一把短刃插上了她心頭。


    顧綿綿握著臉,麵上是掩飾不住的仇恨:“謝詩筠,他死了,你便也下地底下陪他吧!”


    謝詩筠瞪大了雙眸,鮮血從她口鼻中盡數湧出來,耳邊是王娘驚慌失措的尖叫,以及顧綿綿喪失理智的尖銳笑聲。


    恐懼慢慢爬上她的心頭,意識越來越模糊。


    沈駟君……


    若有來世,謝詩筠……再不願嫁為沈家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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