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驍沒注意他的神情,擰眉問:「什麽時候開始發熱的?」


    「昨天晚上迴來就這樣了。」書棋小聲道,「已經喊太醫過來瞧過了,說是天氣一冷一熱,著涼發了寒症的緣故,燒退下去就會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梁承驍的聲音稍有些冷:「他平日也這樣?」


    那倒也不是。


    書棋心底有點發怵,低頭道:「公子平時就是體虛畏寒,高燒確實是頭一迴。」


    梁承驍靜了一會兒,想到方才謝南枝意識模糊之際,似乎難受得狠了,抓著他的袖子,含糊不清地喚「大哥」,心情就有一絲複雜。


    難道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太久,想家了。


    暗部那些人幹什麽吃的,怎麽到現在還沒查出謝南枝的家境過往。


    盡管兩人說話時已經放輕了音量,謝南枝仍像被驚擾似的,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大夢初醒,他還有些迴不過神,視線遊離半晌,終於在太子殿下那張十足優越的臉上聚焦。


    書棋低唿了一聲:「公子,您醒了。」


    高燒過後,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疼,謝南枝應了聲,勉強從榻上坐起來:「殿下。」


    梁承驍及時扶住了他的肩,又示意書棋去拿靠枕,嘴上卻涼涼道:「嗯。還記得孤,算沒燒傻。」


    書棋見他們有話要說,便識趣地退出去了。


    屋內隻剩他們兩人,空氣一時安靜。


    謝南枝強撐起精神,問:「您怎麽會到這兒來。」


    「一下朝就聽紀聞說你病了,過來看看。」梁承驍說。


    他掃了眼桌案上放的錦盒:「你要的東西也給你帶來了,這本來就是給你的,旁人拿不走。」


    「這段時日好好休息,春闈一事,無須你費心。」


    謝南枝沉默了一瞬:「殿下,無功不受祿。」


    梁承驍挑了下眉梢,本來想說,你要走東宮的廚子的時候怎麽沒想過無功不受祿。但看他表情執拗,沒有半點玩笑的影子——竟是堅持要繼續下去的意思,神色也漸漸沉下來,有些不虞。


    「給我個理由。」他說。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謝南枝的指節微微使力,攥緊了錦被,隨後又鬆開,最後抬起眼,與梁承驍對視。


    「我知殿下所處的境況。」


    這半個月以來,無論梁承驍還是紀聞,談及政事的時候已經不會避著他,以謝南枝的聰慧和敏銳,分析出朝中的局勢並不難。


    魏王與太子已然勢同水火,兩派各有擁躉支持,處處明爭暗鬥。但因晉帝的態度曖昧不明,不少官員仍在觀望,或者幹脆明哲保身,以免陷入事端。


    邱韋苦心謀劃多年,在文官集團的人脈和根基都較梁承驍占優,這是不爭的事實。此時如果說借晉帝之手加以製衡是中策,那麽謀取朝中另一個人物的支持便是上策。


    頂著梁承驍晦暗不明的眼神,謝南枝咳嗽了幾聲,眼尾因持續高熱泛著病態的薄紅。


    他的嗓音嘶啞,但即便如此,仍含著篤定:「倘若我有七八分的把握——能讓崔郢為殿下所用呢。」


    —


    書棋懷抱著毛絨絨的披風,站在書鋪外頭,叫不斷掠過的冷風吹了個哆嗦,跺了跺腳。


    連下了兩天雨,上京隱約有倒春寒的跡象,他今天本來都走出門了,被風一刮又迴去加了兩件衣裳。


    至於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不是點著炭盆的暖閣——他忍不住看向書坊內,那道正垂眸翻看書架上籍冊的人影。


    這又是雨天又是有風的,他實在不能理解他們公子為何剛退燒就要到這兒來。


    有什麽需要的,使喚他去買不就得了。


    書棋內心腹誹著,忍不住道:「公子。」


    謝南枝並未抬頭:「嗯。」


    書棋問:「我們還要在這裏守著嗎?」


    謝南枝又翻過一頁紙——他眼下看的,是上京最近暢銷的文集,據說是那位鬆泉樓文會上一鳴驚人奪得魁首的文士所作,此人還給自己取了個十分有禪意的雅號,叫無名居士。


    書棋完全不知道他瞧得津津有味的,是某個冒牌貨的文章,隻看他從容溫煦地笑了笑:「再等等吧。餌食已經放好,就看魚兒上不上鉤了。」


    書棋愣了下,一時沒懂他的意思,還要再問,忽然聽得一陣稍急的腳步聲,店外有人撐傘走進,有些倉促地喊:「這位兄台——」


    唔,這不就來了嗎。


    謝南枝迴過頭,正好與來人四目相對,也讓對方驚愕之間,將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裏。


    ……


    公良軻今日獨自出門,去尋一冊曾經見過的古籍孤本。


    隻是才到書坊,餘光就瞥見了一道叫他印象深刻的身影。


    這不是那日在文會中寫下文章,又悄無聲息離開的青年還有誰?


    他的唿吸一窒,身體先於大腦一步,喊住了對方:「這位兄台。」


    然而在對方轉過頭,徹底現出陰影中的容貌時,他又愣住了。


    原因無他——麵前人實在是太年輕了,看臉龐可能才剛及弱冠。


    那日在鬆泉樓距離遠,他也隻是匆匆一瞥,沒怎麽看清,而後讀到那篇見解獨到老辣的文章,下意識就以為撰文者至少是自己的同輩,或者稍差幾歲。沒想到對方竟比他小這麽多。


    眼看著那年輕人打量了他一番,神情陌生而困惑,公良軻這才記起,對方從沒見過自己,照理說是不認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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