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舟點了點頭:「略有耳聞。」


    紀聞於是嘆了口氣,說:「崔大人為人規正古板,對禮教經學十分推崇,殿下卻是跟著孟將軍在邊塞長起來的,對這一套很不以為然,當年時常敷衍文章,把崔大人氣得夠嗆。」


    「加之楚水對岸又出了個蕭元景,十四歲時作一篇《楚都賦》,洋洋灑灑千餘字,以史為鑑、針砭時弊,勸諫越帝仁政愛民,江南江北的文人都為之嘆服。」


    「從此崔大人越看殿下越覺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凡是作文必定提及蕭元景,那架勢,恨不得把殿下和大越的端王打包掉個個兒。」他搖頭,「這天天耳提麵命的,是個人都要厭煩,何況是咱們太子爺。」


    李同舟沒想到還有這段往事,豎起耳朵聽得屏息凝神,看他停下來,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紀聞咳嗽了一聲,腆著臉道:「然後殿下讓我去打聽了一番,得知崔大人家有一子侄,據說年紀輕輕就很有些才學,點不上狀元也是個探花,以後保不準要繼承崔大人的衣缽——於是、於是紆尊降貴,親自與他交遊了一段時日。」


    「結果當年的春闈,那年輕公子說什麽都不肯去參加會試了,毅然投筆從戎……連夜收拾包袱,跑到西北從軍去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如今也是孟將軍手下一名參將了。」


    李同舟:「……?」


    李大人神情空白,大為震撼。過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張開嘴,吐了個「啊?」字。


    紀聞體諒他的接受能力,拍了拍他的肩,和顏悅色道:「現在理解了吧?」


    ……理解個頭。


    李同舟恍惚想,他總算知道紀聞說起此事,為什麽一臉難色了。


    勸人家文文弱弱的書生去從軍,這幹的是哪門子缺德事啊!


    紀聞看他橫遭二度打擊的表情,沒好意思說,前幾年在軍營看到對方的時候,那瘦弱白淨的小崔公子已經變成了虎背熊腰的黑皮壯漢,看見梁承驍還眼淚汪汪地衝上來握他的手,感激涕零太子爺的知遇之恩。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種「哥倆好」的姿態攬著李同舟,正打算輕描淡寫換個話題,忽然聽得背後傳來一句不鹹不淡的:「理解什麽?」


    「……」


    他倆擠在這嘀嘀咕咕地說小話,沒注意周邊的環境。


    梁承驍把赤霄交給了內侍,迴頭就看見這一幕。本來不想管手下人的事,但旁邊的近衛都快裝咳咳出肺癆了,兩人還毫無所覺,實在是想當不看見都難。


    意識到身後站著的是誰,紀聞差點一個激靈竄起來,立刻鬆手離李同舟三尺遠,心虛喊:「殿下。」


    停了一秒,又悻悻摸了下鼻子,胡謅道:「沒理解什麽,我跟李大人迴顧崢嶸歲月呢。」


    也不知道梁承驍是沒聽見他們說的話,還是聽見了懶得追究,他輕飄飄睨了紀聞一眼,沒繼續問,轉身離開了。


    紀聞暗自鬆了一口氣,知道這一茬算是揭過了,連忙狗腿地跟上他的腳步。


    —


    迴寢宮的路上,紀聞覷著梁承驍的臉色,確定他沒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後,才清咳了一聲,道:「殿下,其實李大人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眼看著臨近二月,上京也一天天熱鬧起來。


    依照過往的慣例,禮部會在四月初九、十二和十五這三日舉行會試,每場三日,連續九天。因科試的時間集中在春季,亦稱春闈。


    春闈每三年一度,名義上為攬聚各地人才入京,實則也是一場暗地裏的權力博弈。各方勢力都卯足了勁往朝廷安插自己的人手,爭奪權柄,擴大威望,而舉子們為博前程,則以師承姻親為紐,各自擇好攀爬的登天梯,還未入朝就紛紛站隊。


    可想而知,每次會試後,朝中的局勢都要變動一番。


    太子生母出身將門,舅父又是赫赫有名的鎮北將軍孟重雲,天然受朝中武將擁護,連皇帝都不敢輕易言廢。但黨羽中像李同舟這樣的文臣確是不多,在許多政事上容易陷入被動——也難怪李大人為這事操碎了心。


    崔郢作為翰林院大學士,亦是數次春闈的考官和主持人,與會試結果幹係重大。加之其經學造詣譽滿天下,無數寒門舉子皆以拜入其門為榮。如果能與他修好,或者多少改善一點關係,必然百利而無一害。


    梁承驍叫李同舟煩得耳朵起繭子,略微一嗤:「有沒有道理,孤難道不知曉。」


    「你們給想個能安安生生進門,不被他拿笤帚打出來的法子?」


    「……」


    聞言,紀聞頓時閉上了嘴,一看就是想起了過往的某些事跡。


    半晌沒等到迴話,梁承驍睨了他一眼,道:「而且那老頭死精著。」


    「從魏王到燕王,哪個沒被他指著鼻子罵過,沒讓他那些禦史門生彈劾過——依孤看,他脾氣古怪是假,老奸巨猾才是真。」


    「到了這個位置,要想活得久該怎麽做,他心裏門兒清。」


    紀聞一愣,顯然沒想到這一層,聽他提點完,腦子裏才模模糊糊悟到了一點意思,正待仔細思考,忽然看大步流星走在前頭的梁承驍腳步一頓。


    紀聞以為他有什麽吩咐,剛要開口詢問,順著他的目光,意外發現兩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繞進了一條偏僻的小路。


    金黃的梅樹從簷上探出一枝,一道牆之隔的地方,正是翠玉軒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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