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府的馬車上,拓跋月一直垂著頭。


    手裏還盤著一串綠黑相間的玻璃珠手串。


    這是先前那位田掌櫃送她的,權當是贈物。


    霍晴嵐看得出拓跋月心煩,遂道:“公主,今日也乏了吧,要不迴府後沐浴一迴,再用膳?”


    “無事,我想先跟阿母說會兒話。”


    迴府後,拓跋月徑自去阿母。


    阿母住處名芳華苑,院裏種了很多耐寒的草木。走進去時,低處的草木上還積著未化盡的冰雪,她不禁想起“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這樣的古訓。


    問候阿母後,拓跋月說起今日在金玉肆中,偶遇達奚斤之事。


    達奚氏出自代郡,家族世代養馬。


    大魏開國時,達奚斤深得道武帝拓跋珪的信賴。後來,達奚斤隨從道武帝征戰中原,屢立戰功。


    其後,達奚斤賜爵為山陽侯,在一眾開國老臣中,地位卓然……


    達奚斤,便是長寧公主的家公。


    想起早已身故的夫君達奚伍,拓跋瑞一陣嗟歎。


    和很多王宮貴女不同,當年她嫁給達奚伍,是她自己的意思。那時,拓跋瑞的母親賀夫人得寵,很多人都想來巴結她,聯姻自然是一個法子。


    一眾鮮卑貴族裏,家裏有女兒的,便想往賀夫人的兒子拓跋紹那裏塞;有兒子的,則打探著賀夫人女兒拓跋瑞的消息。


    拓跋紹、拓跋瑞乃是雙胞胎,但二人性情截然不同。有時,拓跋瑞都為她暴虐、愛惹禍的阿幹捏一把汗。


    大概是因她從小就為阿幹收拾爛攤子,故此拓跋瑞就不愛武夫,隻愛儒雅的文士。最後,在眾多示好的男子中,拓跋瑞獨獨看上了達奚伍,他是達奚斤的第四子(1),素來對舞刀弄槍的事沒興趣,隻喜好詩書琴畫。


    其實,達奚斤是不太喜歡這個兒子的。他更喜歡前三個勇武的兒子。


    後來,清河王拓跋紹因弑父罪行而被處死。


    其實,按理說,拓跋紹的罪行,牽連不到長寧公主,但奈何二人同胞而生,市井中便有流言,說拓跋瑞身上也留著同樣兇悍的血。


    先帝即位之時,天象有異,流言最終指向還活著的拓跋瑞。


    風聞長寧公主將被處置,達奚斤便以“長寧公主與清河王同胞,必殘忍兇暴”為由,命達奚伍和長寧公主和離,以免被她牽連。


    其後,一些朝臣建議殺掉拓跋瑞,先帝心有不忍,便隻褫奪了拓跋瑞的公主身份,但也給她留足了財物。


    然而,和離之後,拓跋瑞遷居於市井之中,某一晚被一夥不明身份的竊賊盜取了財物,日子便益發地艱難,拓跋瑞不得不在一個私人織坊中做工。


    和離之後,達奚伍不願再婚,達奚斤逼迫無果,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隻要想到,這兒子跟拓跋瑞再無牽扯,達奚斤就沒什麽擔慮了。


    幾年後,達奚伍偶然得知拓跋瑞的窘境,心裏萬分掙紮。二人再見之後舊情複燃,沒多久拓跋瑞便懷上了孩子,取名為“月”。


    按達奚伍的籌劃,現在父親雖然不認兒媳、孫女,但他會尋機說服父親。誰承想,等阿月長到六歲時,一貫文弱的達奚伍因一場惡疾而丟了命。


    如此一來,拓跋瑞母女再無盼頭。拓跋瑞索性搬到了霍家村,以紡織為業,一人拉扯女兒長大。


    兩廂沉默裏,拓跋瑞、拓跋月都想起過往的不堪。


    拓跋瑞忽然歎了口氣:“你阿翁他……”


    “他不是我阿翁,他不配,”拓跋月截然道,“他沒想認我。”


    “淨說些負氣的話,你嫁人之前……”


    “阿母,”拓跋月打斷阿母的話,“你是想說,我遠嫁河西之前的事麽?”


    拓跋瑞輕輕頷首:“我記得,你阿翁是想來送你一程的。不過……”


    “不過,我拒絕了,”拓跋月蔑然冷笑,“那時候倒想認我了?因為,我們母女又富貴了,是嗎?”


    拓跋瑞咬唇不語。


    “他可知,為了這場富貴,我付出了什麽,又會麵對什麽!我本不必遭此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著不肯掉下來,“而他,隻知攀附權勢,置親情於不顧!”


    天壤之中,竟有如此無恥之徒!


    “你阿翁他……”


    拓跋月再次打斷阿母的話:“我不認他是阿翁。”


    拓跋月還記得,她年幼之時,阿母說起這位家公時,心裏又氣又恨,誰知現下卻不記恨他了。奇怪也哉!


    她紅著眼,往阿母房中一瞥,蹙眉問:“這兩年來,那老頭是不是來看過你?”


    拓跋瑞心知瞞不住女兒,遂頷首:“往事已矣,活著的人更應彼此珍惜。”


    說得輕巧!


    人,不是非得要記仇,更不是要靠記仇才能努力去活。可有些人,有些錯,就不應該被原諒。


    否則每個犯錯的人,隻要流露出悔意,隻要做一兩樁好事,就能輕而易舉地被寬恕。這對被傷害過的人來說,又何其不公!


    不覺間,淚如雨下,不知是氣還是痛。


    拓跋瑞伸了伸手,想拭去女兒的淚,但她卻背過身去,分毫不領情。


    見狀,拓跋瑞遂解釋道:“你阿翁年歲大了,也沒幾年好活了。”


    這話,霎時被拓跋月的眼淚堵迴去了。


    想起今日所見,拓跋月嗤笑不已:“阿母,你就放心吧,那老頭身子好著呢。新婦是一個一個地娶。”


    不是麽?都七十歲,還要娶新婦!


    沒幾年好活?這不坑人麽?


    (1)虛構,達奚斤隻有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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