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爾,有什麽濕滑的液體,涼涼地浸入他脖頸。


    他微微轉目,見她臉上竟淌下兩行淚來。


    下意識的,他想去擦拭。但卻在探手之時又縮了迴去。


    “阿月,”李雲從在她耳畔低語,“想哭就哭吧,隻準哭這一次。”


    “以後呢?”她閉上眼,隻覺滿腔淒楚,都化作了淚。


    “以後?”


    “我,其實我,我夢到過你。”


    “我知道。”他揉了揉她的額發,“我聽到了。”


    “聽到了?”


    “那個人,不是說他聽到你在夢中喚我麽?”


    “不是那次。”


    “那是哪次?是我夜宿德音殿那日?”


    “不是……是……”


    拓跋月咬住唇,心裏猛地一跳。


    她想說的是,他騎馬殺到德音殿外,扶她上馬的那個夢。在夢裏,她哭著,也笑著,說她好想他。可那又如何?


    馬兒才馳出一裏地,她有哭鬧著要迴去,她放不下女兒上元。


    現下,夢境似乎成真了,他護著她在德音殿的最後一程,親自送她上馬車。可是,她與他依然不是同路人……


    她不敢再說下去。


    “這還不簡單,一刀下去的事兒,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一點都不冤。”


    “我說,他必須死。”


    她還記得,李雲從說這番話時,眼裏閃過難以言喻的癲狂。


    不能說。他一直想要她,若他知道,她也執著於此,會做出怎樣瘋狂的事!


    她久久不語,他的心更像是被千斤巨石壓住,每一次跳動都伴著劇烈的疼痛,讓他艱於唿吸。不是說,君無戲言麽?


    到頭來,她卻依然是棋子,她的幸福與自由,在權力的遊戲中渺小如斯。甚至於,為了救他,連他也不得不深陷其中。


    念及此,李雲從愴然一笑:“我本不想與你說,隻是,我怕日後不好相見。”


    聽得她低低應聲,他便幽幽然說起來。


    “我跟你說過,我是影衛的副統領。可還記得?”


    “嗯。”


    當然記得,他夜宿德音殿的頭一夜,他附在她耳邊說,為了迎她歸來,他暗地裏做了皇帝的影衛副統領。


    萬萬想不到,為了護她這顆棋子,他竟也以身入局!


    “至尊現下也不知道,我私自離開統萬被抓到他跟前,都在我的計劃裏。我是故意讓趙振來抓我的。”


    “因為,至尊的影衛無所不能,你遲早也會被發現的,是麽?”


    “是啊,與其被發現,被懲治,不如主動暴露行藏。至尊平生隻忌諱臣子對他不忠,而我從無不忠之心。”


    “你……你這是何必?太冒險了,萬一他……”


    “你做的事不冒險麽?”李雲從輕笑起來,忽而現出一絲得色,“我若不以身犯險,如何能把我阿奴和我趙兄弟塞進去!”


    也許,在他看來,這是整個平城,最能替他護住她的人吧!


    事實卻也是如此。拓跋月哪能不領情!隻是……


    “你不後悔麽?一日入影衛,隻恐怕終生無從擺脫!”拓跋月從他懷中掙開,定定地望住他,“況說,影衛的名聲也不好,有些人為為了邀功構陷良臣。”


    搖晃間,一隻酒杯跌落在地,殘屑亂飛。


    “我知道,那又何妨?監察平城內外,稽查宗王私隱,何嚐不可?”


    拓跋月不解其意,一瞬不瞬地凝視他。


    “我且問你,為何不願兩國交戰?”


    “自然是不想百姓兵士有所傷亡,”拓跋月倏然明白過來,“你是說……你可及時製止宗王之亂,護佑平城寧安?”


    李雲從不答,隻深深地看她一眼,唇邊噙了笑意。


    她知道,她說對了。


    她輕輕拭了淚,頓然隻覺心旌開闊。


    猶記得,出嫁之前,他潛進武威公主府,說她不是尋常女子,他小看她了。


    但其實,她又何曾真的懂他!


    這段時日,他似乎比以往都要衝動莽撞,都要桀驁不馴,實則,他從來都很清楚,他一心往上爬,為的不隻是得到一個女人,和一分權勢。


    殊途同歸,說的不正是他倆?人之一世,總要做點有用的事。


    情愛二字,容易蒙蔽人的雙眼,模糊未來的影跡。


    想到此處,拓跋月隻覺心結悄然解開,整個兒輕鬆下來。


    忽而,她衝著李雲從囅然一笑。


    “雲從,你記不記得,你說過,你要與我互相成就?”


    李雲從一怔,順著她的話說下去:“記得,我說,我要攀你這高枝,你也靠我這肩膀。”


    “你說的話,還作數麽?”


    “當然作數,”李雲從未解其意,唇邊泛起一絲澀然笑意,“但我們會是同路人麽?”


    “自然,誰說同路人,便必須是枕邊人?”


    “你……”


    “你有鯤鵬誌,我亦有淩雲誌。你我自然是同路人。”


    言訖,她輕輕揚起下巴,頸項間如雪肌膚繃成一道優雅弧線,透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孤傲之氣,仿佛獨立於世,自成一派風景。


    李雲從霎時明白過來,迴國後,她也不願做閨中貴婦,做那顆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飽讀詩書,有經國之才,如何不能大展經綸,與男子同列?


    念及此,李雲從唇邊含了笑:“既要做同路人,你我日後便須並肩同行,風雨共擔。你可願意?”


    說罷,他目光深邃,凝注於她,似要望穿她的心跡。


    “我願意!”


    “你我之間,不爭今日,”他意味深長地一笑,“且先做個同路人吧。”


    她明白他話中深意,忖了忖,應道:“來日方長!”


    他笑了笑,餘光瞟見案幾上的小葫蘆。


    李雲從心下一動,拎起葫蘆,手上使出力道,葫蘆頃刻間裂成兩半。


    他往兩半葫蘆裏斟酒,柔聲道:“但我今日,很想放肆一迴,好不好?”


    拓跋月咬住唇,半晌沒有作聲。


    這是要喝合巹酒?


    她確信,她愛他,但她不能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否則,她和沮渠牧犍有何區別?


    “別誤會,我隻想與你共飲。酒杯不是碎了麽?”


    見她猶豫,他便拿起半隻葫蘆,示意她拿起另外半隻。


    原來,她想多了。


    兩半葫蘆在空中相碰,二人各自飲下,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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