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郎宋鴻,躬身立在沮渠牧犍一丈之外,一語不發。


    在河西王沮渠牧犍身邊應差,時日也不短了,但從沒見他這般生氣。


    蔣恕亦是不動聲色,但底下的內侍宮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成為這場怒火的犧牲品。


    但見,他臉色鐵青,雙眼仿佛能噴出火來。怒火如同被狂風吹飛的烈焰,瞬間席卷了整個史館。


    “好大的膽子!你們眼裏還有孤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威嚴而憤怒。


    燭火通明的史館中,文臣們伏拜在地,沒人敢解釋一二,隻有胡叟低聲應:“大王勿要降怒於同儕,這一部分是臣修纂的。”


    胡叟所言不虛,讓沮渠牧犍勃然大怒的那一節,的確是胡叟所著。


    原來,在段業執政四年後,沮渠蒙遜曾遊說堂兄沮渠男成,造涼王段業的反,沒想到沮渠男成並不應允。沮渠蒙遜擔心走漏風聲,功敗垂成,就用計使段業錯殺了沮渠男成。事後,沮渠蒙遜又以段業殘害忠良為由,聯合沮渠男成的部下,共同聲討段業。


    這段往事,本屬王室秘辛,但後來傳到民間,又被記錄在《河西誌略》之中。


    在修纂《河西史》第五卷時,文臣們也曾猶疑,是否要將這段寫入史書中,此時,胡叟便說,這一部分由他來修纂,萬一有事也由他一人承擔。劉昞見眾臣還踟躇不安,便笑說,他是《河西史》的主編,若有差池,他與胡叟一並承擔便是。


    胡叟緩緩抬頭,目光與沮渠牧犍的怒火相撞,卻沒有絲毫的退縮。他輕輕放下筆,站起身來,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態麵對這位憤怒的君主。


    “你?抬起頭來!”沮渠牧犍眉頭緊蹙。


    胡叟抬首,神色淡然,不卑不亢。


    “孤想起來了,你是胡叟,胡炆的兒子。”沮渠牧犍冷笑道,“王後鳳駕親迎,榮光無限。你就是這樣迴報我們的?”


    “陛下,史者,記事者也。臣執筆著春秋,隻為後世留下真實的曆史,不敢有絲毫偏頗。”胡叟的聲音雖輕,卻字字鏗鏘,迴蕩在史館中。


    “好一個秉筆直書!你不懂什麽叫為君者諱?”


    “臣隻知,董狐直筆。”


    沮渠牧犍怒極反笑,笑聲中帶著幾分淒涼與無奈:“你可知,你不過寫下一千言,但卻能令你萬劫不複?”


    胡叟微微一笑,眼神堅定:“若因記錄真相而遭禍,那亦是臣之宿命。臣淡然領之,又有何懼?”


    “你!”沮渠牧犍一手戟指,險些上前踹他一腳。


    想起起居郎還在身側不遠,沮渠牧犍強自忍耐,目光死死盯住胡叟,拳頭也微微攥起。


    胡叟未與他直視,但也不躲不閃,一直仰視著君王。


    良久,沮渠牧犍終於鬆開了拳頭,緩緩開口:“你,的確有文人的風骨。但你須知,這世上的事,並非總能如你所願。孤若不允,你修纂的書根本不能傳世!”


    “大王,臣有一言。”胡叟依然不卑不亢,“大王可知,現下時辰雖已不早,我等為何還滯留於史館?”


    長案之上,竹簡錯落有致地鋪展。燭火搖曳,光影昏黃,籠在堆積如山的典籍上。典籍之側,研磨好的墨水濃稠,空氣裏也縈繞著淡淡墨香。


    胡叟轉首,目光溫柔地掠過竹簡,道:“大王,時辰雖晚,然天文曆法乃國家之根本,關乎農耕、祭祀,乃至百姓生計。吾等身為史官,當以嚴謹之心,確保無誤,以饗後世。”


    沮渠牧犍沉默一時,忽而冷笑道:“既為史官,修史乃是本分,夙興夜寐也是應該。”


    他頓了頓,眯起眼,一字一頓道:“孤現下要你為尊者諱!”


    “不可!”胡叟緩緩搖頭。


    沮渠牧犍死死地盯住他,少時又看向一直伏跪的索敞、陰興,問:“國師呢?”


    “稟大王,國師已迴府歇下了。”索敞迴道。


    “第五卷既然是由胡叟執筆,便不關爾等之事。且迴府去!至於胡叟……”


    沮渠牧犍深深看他一眼:“孤認為,你應該換個地方去醒醒腦子。”


    說罷,沮渠牧犍甩袖而去。


    蔣恕最能揣摩沮渠牧犍的心思,旋即對身邊內侍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拿人!”


    言訖,蔣恕眼風掃過宋鴻,道:“胡叟的下場,你可看見了?”


    宋鴻低首不語,隻微微點頭。


    宋鴻向拓跋月傳遞消息已久,難免心虛。驚變之下,也不知蔣恕所言,指的是秉筆直書,抑或是其他。


    蔣恕無暇多說,匆忙跟上沮渠牧犍。


    見內侍們圍上前來,胡叟也無絲毫慌亂,反倒是神色自若,仿佛早已預知此劫。


    胡叟緩緩起身,目光落在了一旁驚愕又擔憂的索敞與陰興二人身上。


    “二位同儕,吾雖將遠行,但心中所係,唯那天文曆法之史書未竟。還望二位細心編纂。”


    索敞、陰興忙應了。


    胡叟又看著兩位內侍:“可否容我去向王後訣別?”


    一位內侍麵露難色:“我二人可做不得主。”


    “如此,叟且留一封手書。還請……”胡叟目光在史館內遊移,定在宋鴻身上,“起居郎可願幫罪臣轉遞給王後?”


    宋鴻暗道:胡叟當眾請求,我若不允,反倒顯得我心中有鬼,不敢見人。


    宋鴻遂慨然道:“胡先生請放心。”


    “有勞了。”


    言訖,胡叟走到長案前,奮筆疾書,片刻間便寫好手書遞給宋鴻。


    宋鴻目送胡叟被內侍押走,對一幹史官微微一鞠,便往外大步邁去。


    他走得很快,不多時便行至德音殿外,輕叩門上鋪首。


    大門很快打開,立著一個叫黃平的內侍。


    黃平問清來意後,皺眉道:“王後鳳體違和,現下正歇著呢。你這事兒也不打緊。”


    “此事至關重要。”


    “可王後她……”


    “何事?”趙振的聲音,從翠華樓上傳來。


    這翠華樓,修在德音殿的東南角,距離大門很近。


    一見來人是宋鴻,趙振心裏一動,道:“原來是起居郎。且先請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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