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五月,長樂公主沮渠那敏迴返姑臧。


    她是沮渠牧犍的胞姊,年前因身患惡疾,而在敦煌的月牙泉療養,因此連弟弟新納的王後也不曾見得。近來,沮渠那敏的身體已然大好了,故此她便擇日迴返姑臧,一聚天倫。


    傳聞說,沮渠那敏是河西國第一美人,拓跋月見得她的真容,也不覺為之羨豔,心道:這分明是個待嫁少女啊!比沮渠那菲還美。


    沮渠那菲,便是興平公主。


    沮渠蒙遜過世之前,決定將女兒興平公主嫁給拓跋燾。那一年,世子沮渠牧犍登基為王,大赦涼州,改年號為永和,並立沮渠封壇為世子,命左丞宋繇送嫁於魏。


    興平公主,被封為右昭儀,一度得到拓跋燾的寵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拓跋燾待赫連皇後,和左昭儀更好。左昭儀,是柔然可汗吳提的親妹妹,芳名涵香。


    有一次,拓跋燾禦駕到辛夷殿,和拓拔芸說起一些國事,也談起他後宮這幾位美人。


    當時,拓拔芸直爽地問:“阿幹,我覺得你待左昭儀比右昭儀好,賞賜也更多,這是為何?”


    拓跋燾歎道:“阿妹這麽聰明,豈能不知朕冷落右昭儀的原因?”


    拓跋芸眼珠一轉,笑問:“難道是因為,涼主始終沒有臣服之心?”


    “正是。”


    “我聽說,當初您派李順授任涼主做河西王的時候,他可是誠惶誠恐地不敢受封,上表請求隻予他安西或平西將軍一類的稱號。這還不算臣服麽?”


    “那你也該知道,隨後他又遣人出使劉宋。那龜鱉小豎膽子可大了,立馬就冊封他作河西王。這擺明是跟朕過不去。當然,更可惡的便是沮渠牧犍這個家夥,竟然和他老子一樣的滑頭。”


    “可是,阿幹要治這些滑頭,為何要從女人身上下手?右昭儀遠道而來,不容易,您應該善待她的。”


    想起往事,拓跋月心中複雜難言。


    拓跋芸養尊處優,心思也簡單,哪能問出那些問題。實則,那些話,是拓跋月——那時還叫達奚月——和拓拔芸私下聊起的。沒成想,幾天後拓拔芸竟然拿那話問拓跋燾。好在拓跋燾沒生氣,也沒深究。


    這些年來,拓跋燾南征北戰,每攻占一都,便將彼國公主收為己有,以致於民間有傳:“大魏皇帝別無他好,獨愛別國之公主也!”


    這一頭,拓跋月還在胡思亂想;而筵席之上,沮渠那敏卻已向沮渠牧犍說起一事。


    她想讓曇耀為自己的公主府開壇作法,驅驅邪氣。沮渠牧犍爽然道:“這有何難,稍後孤便去請曇耀法師。”


    入夏之後,天氣益發悶熱,長久的醞釀之後,終於悶出一場大雨來。


    這日,拓跋月午睡剛起,還有些倦意,便聽得趙振來報:尹夫人潛奔伊吾了,沮渠牧犍不予追究,已吩咐酒泉王沮渠無諱勿追。


    “不予追究?”拓跋月有些詫異,“宋鴻這消息可確鑿?”


    “確鑿。之後若再有情況,宋鴻會傳報過來的。”


    “你辦得很好。先退下吧。”


    趙振退出內室,旋後迴了翠華樓。


    這宋鴻,原本叫阿鴻,是左丞宋繇撿迴來的孤兒。沒多久,宋繇發現阿鴻機靈又聰明,便培養他讀書,還賜他“宋”姓,當成義子來對待。後來,宋鴻在沮渠牧犍身邊,做了一個起居郎。宋繇入魏迎親時,讓宋鴻也去長長見識。這本來是好事,誰知宋鴻來到平城之後,被拓跋月收買了。


    沒辦法,她給得實在太多了。而且,宋鴻承認她和趙振說得有道理。天下大勢,在於魏,不在於河西,順者昌,逆者亡。


    說起來,起居郎這個官職並不大,但卻時常伴君左右,記錄帝王言行。因此,宋鴻對沮渠牧犍的事情了如指掌。擔心暴露身份,在河西國內,宋鴻並不與拓跋月直接接觸,他隻在休沐之日到一打鐵鋪去。


    而趙振,也會在那恭候,聽他說起沮渠牧犍的訊息。宋鴻十分謹慎,素來不留隻言片語,隻向趙振口述。


    拓跋月輕輕抿了口茶,霍晴嵐想起趙振所說,低聲問:“大王為何不追究尹夫人呢?”


    “尹夫人,畢竟是他曾經的嶽母。大王,很在意他的名聲。”


    “可是,尹夫人曾經是李涼國的王後,有沒有可能,她此番潛逃,不是因為傷心,而是有所圖謀呢?”


    聞言,拓跋月心中一凜,陷入沉思。


    李敬愛死亡的消息,是幾天前才傳迴來的。此時,李敬愛已香消玉殞兩個月了。


    根據宋鴻傳迴的消息,拓跋月得知,李敬愛被廢了後位,遷居酒泉後積鬱成疾,終於不治而亡。白發人送黑發人,尹夫人心痛如絞,卻隻是撫著她削薄的雙肩,幽幽道:“國破家亡,今死晚矣。”沮渠無諱出鎮酒泉,自然承擔著監督之責。他在為李敬愛治喪時,曾試探地問:“您的子孫後輩盡在伊吾之地,您想去投靠他們麽?”


    據說,尹夫人隻搖頭道:“蒙先王恩惠,我的子孫兒們盡數保全性命。現下,他們托身於伊吾,早已立業成家,各有其屬。身居酒泉重鎮,向來衣食無憂,我又何必去那異域蠻境,做一氈裘之鬼呢?”


    想起尹夫人這樁事,霍晴嵐道:“公主你看,尹夫人雖然說得好聽,但她到底還是潛逃了。”


    拓跋月歎道:“縱為一氈裘之鬼,亦不能埋骨他鄉。我能理解她。隻是……你說得對,她迴伊吾之後,很有可能是想複仇。”


    尹夫人本是李氏涼國的王後,地位尊崇,怎知有朝一日,李涼會被沮渠蒙遜消滅,兩個女兒還被迫嫁給沮渠蒙遜的兒子。無奈之下,尹夫人隻能跟著女兒遷往姑臧。


    若女兒們的命運好,也許她對沮渠氏便沒那麽仇恨。可偏偏是,李敬芳的男人死在戰場上,她成了孀婦;李敬愛又不得不為武威公主讓道,被廢去後位,鬱鬱而終。


    換做是別人,恐怕也壓不住心裏那股火氣。萬一她在伊吾挑起爭端,對河西國乃至拓跋月,都不是一件好事。


    “晴嵐,事已至此,我們也無法左右,”拓跋月沉吟道,“且看尹夫人迴去之後,到底有何作為。說不定,她根本就生不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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