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將信將疑放下書冊,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林檎。


    涼絲絲的,很甜。


    或許當真是心神放鬆的緣故,那一卷書他果然背得很是順暢,印象尤為深刻。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小小少年是他先生新收的弟子,衛家二郎,衛清晏。


    白檀書院雖是由太傅創立,卻並非所有學生都算被太傅正經收入門下,眾多同窗中,唯有他和清晏二人是真真正正向太傅行過拜師禮,磕過頭,被太傅正式收為弟子的。


    與他的鈍拙古板完全不同,清晏性情飛揚,天縱文才,極受先生喜歡。清晏早慧,他雖比清晏年長幾歲,可相處起來卻隻覺和同齡無異。


    數年裏,他和清晏一起讀書,一起聽太傅講學,甚至一起習武。


    崔家世代文臣,於武藝上並不精通,他隻習學過射藝,清晏偏纏著他,要教他拳法刀劍,說習武不僅可以強身健體,更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還向他炫耀自家大哥的武藝是多麽高強,如何英雄救美贏了未來嫂嫂的芳心。


    那段日子極為酣暢,他真正有了一個朋友,清晏不會笑他笨拙,不會講究他家世,他們隻是互為知己,談笑交心。


    轉眼便是靖和二十七年,他們一同參加鄉試。秋闈放榜,崔府僕役前去查探,他在家中緊張得坐立難安,不知何時,清晏竟從院牆翻了進來,嘻嘻哈哈地非要拉著他親自去府衙前看桂榜。


    府衙前早已擠滿了人,他不敢去看,猶豫地站在人群之外,隻抿緊了唇盯著自己鞋尖。清晏卻一眼就看見榜上他的名字,迴頭沖他揮舞著雙臂,驚喜地大喊:「阿縝!中了,你中舉了!」


    他一時難以置信,臉色漲得通紅,說話都有些磕磕絆絆:「清,清晏,你,你說真的?」


    清晏反手指著牆上的桂榜笑,鳳眸裏一片晶亮:「真的!你看!第十二!」


    看榜的人群聽見這邊的響動,都朝他們看過來,等發現中舉的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眾人都陣陣驚詫,甚至有人起了榜下捉婿的心思,笑吟吟就朝他圍了過來,不停地打探——


    「不知這位小公子,年方幾何?家住何處?可有定親?」


    「我家女兒容貌姝麗,品性賢淑……」


    「都別擠!我先來的,先聽我家女兒!」


    一時間,他無力招架,一步步被逼入了牆角,正窘迫至極時,清晏忽然擠了進來,拉住他的衣袍就帶他沖了出去。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遠,一直到身後不見人影才停下來,扶著坊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視一眼,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大笑。


    勻過氣來,他問清晏考得如何,清晏卻是一愣,拍了拍腦門,猛然想起剛剛竟忘了看自己的名字。


    不過很快,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清晏榜上有名,位列第七,竟是十三歲的舉人!一場秋闈,他和清晏名動京師,人人盛讚他們為大周雙璧。


    當晚他們在太傅家中小聚,太傅嘴上不曾說高興,卻是極罕見地醉了酒。


    他與清晏年紀還小,太傅隻許他們喝些清淡的果酒,可幾杯下肚,仍是隱約有了醉意。


    初秋的夜晚,月色清亮,微風徐來,桂花簌簌而落,滿院飄香。


    仰頭望著皎潔月色,崔縝暈乎乎地和清晏說,等兩年後春闈,要與他一起明宣入紫宸,為天下萬民立心請命。


    清晏笑起來,豪邁地和他碰了碰酒盞:「一言為定!待到蟾宮折桂,我們同飲一壇桂花酒!」


    那時年少,一身張揚意氣,總以為高山可撼,江河易渡,未來盡是燦爛光明,卻不知這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短短不過數月以後,清晏的大哥竟戰死塞外,他眼看著衛家獲罪一夜傾覆,府裏流出的鮮血染紅一大片門前落雪。


    而羅織罪名、帶頭參劾衛家的,正是他最崇敬最孺慕的父親。


    世人皆贊他品性端方,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深藏心內的懦弱和不堪,崔縝再清楚明白不過。後來他聽見父親和人的密謀,明知是自己父親有意構陷,但他無力阻止,更無力給衛家伸冤。


    他悲憤,愧疚,恐懼,也曾與父親大鬧一場,他立誓要還衛家一個公道,可還不等邁出自家府門,就被父親按到祠堂行了家法。


    父親斥罵他:「你要做君子,你要做英雄,好啊!你去檢舉你的親生父親,去揭發你的親姑父,去昭告天下——是我崔渙之和當今大皇子構陷忠良,殘害皇嗣!讓我崔家清名不保,讓你母親和姑母沒入教坊,讓你弟弟身受腐刑,生生世世為奴為婢!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啊?」


    父親扯著他的衣襟,猙獰怒吼:「你去啊!」


    聽到這些話的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讓他賠命,沒關係的。可是他真的可以為了這個公道賠上弟弟和母親麽?


    他惶然發現,自己做不到。他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麽端方無私。


    他懦弱,他自私。


    他跪在祠堂冰冷的磚石上,仰頭望著父親,淚水流了滿麵,不斷地重複著:「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也不知道,那時他哭的是清晏還是自己。


    這麽多年來,他根本無顏去祭拜清晏,不知墳塋何處,不知如今青草幾許。


    若是清晏還活著,也差不多該是衛凜這般年紀。


    前幾日朝會一見,迴府後先生竟又醉了酒,喃喃喚著清晏的小字,說衛凜的眉眼和清晏有三分相似,彼時他隻以為先生是心裏太痛,醉得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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