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的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我在尚未步入凡塵之時,便已有所領悟。也聽聞這江湖大抵算是男人的江湖。


    既身為女子,便不該有所介入。


    然而我卻偏有著異樣命數。


    都城的確繁華,不論是來往車馬、行人,還是滿城紅牆綠瓦。靡麗街裝,奢華人裝,長此以往。


    淩煙閣在都城早是盛了名氣的。四座高閣,三方長苑,坐落在城西。倒不似大戶府邸的華麗,素磚素瓦,清新雅致,亦是別有一番韻意。


    我名喚清和,入這座高閣,怕已有十二三年之久。算是這裏的歌女,卻又不算。


    我為客撫琴,從不言唱。因為向一群已絕氣之人梵唱,太過無趣。


    是了,淩煙閣從不曾真正的為音律育人。


    這裏走出的,隻是同我一般,在暗處取人性命的殺手。


    殺人並沒有一迴生二迴熟之說,而是因人而異。有人一輩子習慣不了鮮血,而我,打從第一個人倒在我的劍下後,便無從言罷手。


    我完成閣主布下的任務,未曾失手。閑下之時,便在頂閣撫琴消磨光陰。


    每個人的生命長短不一,隻是這短短數十年,於我而言,已久似數場生命。


    恍披滿頭銀絲,於不動歲月裏。


    入了冬,紛紛雪掩去塵囂。長廊簷上,無不披霞皚霜,遠視尤為蒼茫。


    都城的冬季向來是寒的。


    我與主上相對而坐,她沏了一壺茶,為我斟上。


    青妝迤邐,不知者隻謂之一幅素雅傾君顏。不想竟是哪般的一顆心,配這花想之容。


    她淡然問我:“清和,可還記得,當年為何領你入我淩煙閣。”


    我並未木訥,抿了口茶,搖頭否認。


    她笑,隱約有些輕蔑:“清和啊,大仇不報,怎能活得安生?”


    大仇?我細細尋思,想她所指。


    若是指多年之前被害家破人亡的仇……如今,我怕是沒了資格去報的。我未曾數清害的多少人同我一般家破,也不知他們是否也選了與我同一條的路。


    也許有人如我一般選擇遺忘;但定也有人會記著一生,遲早尋來。


    然而我乏,乏這樣心逐角鬥,乏這樣恩怨成結,股股死扣。


    主上笑意不減,睨眸望向閣外城垣:“你這性情,我倒也懂,隻是今時這人,不僅是你的仇人,更是我淩煙閣的。”


    我不明,也不求明了:“你何需同我而言這些?明知即便無意,我卻也是會從你的命。”


    “從我的命?不,我並不想殺他。”她漸斂了笑,眸中似漾有寒冰:“我隻想他,活著體會比死更可怕的絕望。”


    她說,既然他自恃一生孤高傲岸,我便要看著他於我眼前墮下深淵,萬劫不複。


    曾有佳人作一支曲,名為《梨花歎》。曲意悠長,韻味蜒遠。道是一首離別訴衷情,表天涯腸斷之曲,極盡悲情,撫琴者低眉拭淚,聞曲者拂袖唏籲。


    隻可惜,我並沒有做戲子的天賦,即便曲子的韻意到了,淚,卻也是流不出的。


    “這支曲也算盛行一時,在下曾聽多人奏過,雖是無一人琴技勝的過姑娘,但論情感拿捏,姑娘還是遜了一籌的。”


    座下男子,一手把玩著手中杯盞,一手支於矮桌之上,撐著半個腦袋,姿態散漫,神色慵懶。滿頭青絲隻合了絛玉帶,衿前兩叢墨竹環過前衫,墜了大半青衣。


    他明眸淺笑,宛若星辰皓月。星虛是那三分頑劣,皎潔是餘下七分俊秀朗然。


    “寄情於曲又有何用?”我抬眸與他相視:“無處去的情,本便無需生。”


    他含笑望我,良久間相對無言。從他神色讀不出他所想,我知他隻麵上桀傲不羈,內裏反是心性細膩的。


    終於,他移開目光,拿過一盞空杯挽袖滿上:“姑娘所言甚是,隻不知這世間有幾人能為此。”


    “公子不正是嗎?”我拿捏陳腔,如是反問。


    我確實未在以尋仇的姿態與之相交,隻到底還是好奇,今時的灑脫蕭然如何配得他當年的徒手血腥。


    不知他是否讀懂了我話中蘊意,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再度滿了杯,而後拂手端起,遞至我麵前。


    “若我確是,可還算與姑娘投緣?”


    我抬手接過,縱然飲盡,算作迴答。


    他眉眼如畫,笑容明亮,恍如初春斜朝繾綣著我一生的明媚。


    他說:“清和姑娘,在下君懷靳,既道是,君無戲言。”


    想來已是許久之後,我才悟得,他此言並非尋常話之,謂是這一生,與我不曾半句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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