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從前,陳東實會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他堅信人世有輪迴,比如,死去的老母會重新來找自己。


    可當他親手把心愛的小花牛折價賣給農場主時,也救不迴自己的老母。他在床頭,媽媽在墳頭,乘著小床,飛往宇宙盡頭。


    成長的殘忍就在於,它將讓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謊言。長大後的陳東實明白,老母的很多話是騙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會重新迴到身邊,就好像,人世壓根就沒有輪迴。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沒了,他們都不會迴來。老母,李威龍,肖楠,陳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無痕跡。


    因而他愈發恐懼失去,恐懼離別,和毫無徵兆地消失。但事實就像那個夢的盡頭,田埂邊的老母終於還是要化作麥穗飛散,那隻叫做「花兒」的小牛,也逐漸融化在風裏。每次醒來都註定著淚流滿臉,而每次醒來,也註定他更加想要握緊,手中為數不多的希冀。


    陳東實還是沒有將日記本交給警察。


    他已經同意對徐香玉進行屍檢,但並不妨礙他包藏另一番私心。當日在徐麗家,形勢緊迫,他沒機會好好問徐麗,他想給她一個機會,聽她親口解釋日記本裏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們一樣,無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說自己無能,卻不能次次無能,這一迴,陳東實決定誓死捍衛。


    然而再見到徐麗已經是半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陳東實打死不會想到,她還會出現在烏蘭巴托。他一直以為徐麗隨馬德文一同去了西貢,當她再次出現在金蝶,無疑是自投羅網,梁澤那夥人隨時可能批捕她,陳東實時常覺得參不透他這個妹妹。


    當然,今天參不透的,之後將越來越無法參透,徐麗就像一本溫故常新的書籍,每次翻開,都能見到不一樣的奇情怪談。


    ……


    「馬德文已經跑了,那女的也挺著個大肚子,如今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廳的酒桌前,眾人醉意闌珊,當中擁簇著一個男人,臂膀龍虎纏身,黃毛倒豎,模樣甚是兇狠。


    「那騷、貨,除了會巴結馬德文還會幹嘛?你們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雞的,你們還真別說,沒準你們身邊的什麽兄弟,有不少操過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隨碗筷叮咚的聲響,仿佛一場活色生香的人.體盛宴。


    「所以要我說,這金蝶百十來口弟兄,除了馬總和那女人,論誰資歷最深,那還不得是您嗎?」旁邊一位小弟熱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財眉角一斜,一口飲盡,將杯子「啪」一聲砸在桌上,起了興頭。


    「我告訴你們,從前也就是馬德文在,有他罩著那女的。現在馬德文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顧得上她?我想這金蝶老總的位置,再怎麽輪也該輪到我了,我就問你們服不服?!」


    「服服服!必須服!」


    底下人紛紛附和,又是一通狂飲,直至眾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舉杯,越過眾人,依偎道:「王哥,以後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說往東,咱絕不往西,您說上天,咱絕不下地,弟兄們以後唯你馬首是瞻!」


    忠心的話還沒表完,迷醉中的眾人忽而聽見一聲巨響。厚重的法式木門轟隆大開,外頭烏泱泱湧進一大群西裝暴.徒。他們清一色手持刀棍,麵比刃寒,領頭的王肖財還沒看清來者的臉,又聞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聲盈盈上前,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似幽夢深處的迷蠱,一下將那微醺醉意掃得一幹二淨。


    「王肖財,好久不見。」


    女人摘下墨鏡,露出那張精美絕致的麵龐。眾人目露懼色,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任那女人徑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財跟前。


    王肖財勾起一抹邪笑,迎麵直上。


    「呦,這不是馬德文的老相好嗎?怎麽,不好好安心養胎,來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就不怕傷著孩子?」


    徐麗付之一笑,打開煙匣,旁邊人立刻上前點火。王肖財這時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說那烏黑近乎發紫的口紅,單說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裝束,就連鞋子也是黑的,壓抑得讓人自覺深不可測,仿佛是在參與一場喪禮,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廳,就是她的靈堂。


    不知怎麽的,王肖財從心底覺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比從前的徐麗更要冷冽、幽遠,仿佛一縷埋了許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裏,就使人覺著不寒而慄。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財強撐笑意,「我承認,姓馬的在時,我奈何不了你,甚至連他逃走時,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給了你。在法律層麵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現在他被警察通緝著,不知躲在了哪裏,自身都難保,你還想跟我作對,門兒——」


    話沒說完,「啪」一聲脆響,迎頭甩過一記耳光。還沒等王肖財反應,下一秒,一柄槍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麗一手舉槍,一手吮煙,不忘將沒抽完的香菸讓旁邊人拿著,空出來的手捏上王肖財的臉,就像在拿捏一隻蟑螂。


    「我.操.你.媽——!」男人破口大罵,正要抬手迴擊,不想眉心「哢噠」一聲,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徐麗寒聲失笑,拍了拍王肖財的臉,「可惜你忘了,這裏還有一頭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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