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大道理,」男孩滿不在乎,「路是自己選的,我跪著也會走完。」


    「你倒是有血性。」梁澤鬆開他肩膀,切身體會到陳東實口裏的「早熟」是何意思了。


    「我打電話告訴你陳叔,」他撥通號碼,讓陳東實趕緊過來一趟,豈知電話還沒掛,就聽陳斌頹喪道:「你以為換他來勸我,我就能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了?」


    梁澤無言以對。


    「大哥,清醒點吧,我難道不知道我在作惡嗎?」男孩勾起一抹少年老成的邪笑,反問梁澤,「警察叔叔,我問你,你穿著這身衣服,到底是為了什麽?」


    梁澤怔了一下,沒想到一個看著纖瘦孱弱的十七歲男孩嘴裏,能問出這麽一個難以迴答的問題。


    「什麽家國大義啊,維護和平啊,都是自欺欺人的,」男孩走近兩步,目光如毒蛇般,似能洞穿人心,「對我來說,保護所愛之人,不管對錯善惡,這才是最重要的。」


    「梁警官,你......保護好你想保護的那個人了嗎?」


    梁澤雙腿一軟,如墜入淵藪一般,眉目暈眩。幸而曹建德手快,將人從後扶住,才沒讓他在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麵前吃癟。


    「廢話什麽,帶到車上去。」


    曹建德快刀亂麻,將愛徒扶到一邊坐下,又餵了些水。


    見梁澤依稀鎮定,他才問:「陳斌都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梁澤矢口,卻又坦白,「他剛剛問我,穿這身警服是為了什麽。」


    「你怎麽說的?」其實曹建德也好奇他的答案。


    「我什麽也沒說,」梁澤仿佛劫後逃生般鬆了口氣,扶住膝蓋,盯著石磚地縫兒裏一隻正在艱難爬行的螞蟻,思緒紛飛。


    他沒告訴曹建德的是,其實他說了,隻不過不是在嘴上說的,而是在心裏。


    這個問題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沒做梁澤,還是李威龍時。甚至那個時候,他還隻是一名剛剛踏入警校門檻的小白,在第一節專業課上,白髮蒼蒼的刑偵學教授在課堂上拋出一個問題:你們為什麽想做警察?


    周圍人的答案不外乎像陳斌所說的那樣,「維序社會治安」、「保障人民安全」、「抒發愛國理想」、「正義戰勝邪惡」.......


    而梁澤,當時留在紙上的答案是: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那你做到了嗎?


    多年後,烏蘭巴托,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發射出的子彈,誰又能想到,會正中多年前的自己的眉心。


    那天梁澤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迴去的,他也沒管陳東實最後是不是真的來了。躲在宿舍裏,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誅心的痛感,那是比身中數刀、浴血搏鬥更難受的體驗。


    臨夜裏,燒疤的痛癢再次發作。他在浴室裏,灌滿咕嚕沸騰的熱水。梁澤□□地將自己泡進滾水裏,燙到皮膚發紅、破皮,腫痛蓋過癢痛,方才從齜牙咧嘴的慘.吟聲中爬出。


    西伯利亞高地的北風又吹了起來,蒼茫的大雪裏,他艱難地翻了個身。周身的血泊如一塊紅寶石般,點綴在曠野中。他被澆上汽油,點燃火柴,整個人就像一座噴火的沙堆。緊接著被高高托起,封死在車裏,被一點點推進湖中。


    火光伴隨濃煙,將車體包裹得密不透風,男人的慘叫聲震徹雲霄。


    「哈哈哈跟我鬥.......李威龍.......你也配跟我鬥?!」


    鏖戰後的王肖財滿身滿頭是血,他用盡全力,將車推向深水區。整個車廂如巨大的火球一般,沒入水中,王肖財跪倒在地,看著漸次平靜的湖麵,同樣累得倒了下去。


    水慢慢、慢慢從車門車窗的縫隙裏滲透進來,李威龍奮力唿救,卻隻能任由水一點點蓋上身軀。很快,車廂裏的水浸至脖頸的高度,他隻剩一顆腦袋可以活動,被麻繩捆死的雙腳雙手無力地蹬踹著車門,血透過水波,層層疊疊似腥色水母的裙擺,暈出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男人徹底昏死。


    柔軟緩速的水域裏,他最後一絲念頭是雪。哈爾濱的雪。


    哈爾濱的雪,是否是甜的?他美美地想,安心地閉上了眼。


    再後來就是他從曹建德口中聽到的後續:被維和部隊發現時,李威龍幾近死亡。長達34個小時的搶救,兩班醫生輪流在手術台前操刀。4刀,28處傷痕,不計其數的傷口感染,潰爛腫痛,以及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心理創傷。


    三十六名緝毒成員,唯他一人存活。他就像木乃伊般,被安放在不見天日的特殊病房,比死人還要難受。那段時間李威龍常讀加繆: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後的愛。這句話一直支撐著他。


    更為痛苦的是術後康復。


    因燒傷麵積過大,他需移植新皮,並且麵部骨骼四分之一部分骨裂,在軀體康復後,還要進行一係列的微創整形。而即便做完這些,他也很難迴到從前,那些疤痕難以抹去,他隻能靠後天手段盡力掩蓋,而每年由舊傷帶來的陣痛,也隻能靠止痛針和布洛芬短暫緩解。


    李威龍覺得,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死了。他花了足足九個月的光景,才鼓足勇氣邁出病房,觀賞到今冬第一場雪。


    他蹲在屋簷下,抽出那隻皺巴巴的手,才二十七歲,他的手卻因為燒傷,像一個七八十歲老人的手一般,滿是褶皺。


    那隻手沒入雪堆裏,舀起滿滿一捧,直接塞進嘴裏。李威龍用力咀嚼著,腮幫子咕咕作響,刺骨寒涼的雪水從口腔蔓延到食道,他猶顯不足,又挖起一捧,塞進嘴裏,賣力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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