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碾了碾手裏的核桃串,挑眼看向旁邊,「你怎麽不說話?」


    「我.......」陳東實堆起一臉強笑,「我哪兒知道說什麽,我隻管聽馬總您的教導。」


    「少來這套,」馬德文哼哧一聲,擺擺手,「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聊點別的。」


    「嗯?」


    「對,別的。」馬德文湊過去,看著陳東實的眼睛,說:「老陳,你有沒有那麽一刻,想為一個人放棄所有?」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陳東實有些摸不著頭腦,順著他的手往茶幾看去,見紫砂壺下,壓著一張舊照。


    照片上是個女人,似乎是徐麗,但受著光線和距離的原因,看不大清,陳東實隻能估摸著問,「難不成您是為著徐.....?」


    「麗」字還沒出口,馬德文樂出了聲。


    「不是她,」他一口否決,抽出那張照片,揚到陳東實麵前。陳東實這才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彎彎,笑容溫柔,神韻間是有些像徐麗,但比徐麗更加清冷、遙遠,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讓男人悔不如初的遺憾美。


    「我老婆。」馬德文深吸一口氣,煙霧盡數吐在相片上,襯得女人的五官更加縹緲朦朧。


    馬德文居然有老婆.......


    陳東實心中微詫,但很快,又一輪新的驚詫朝他襲來。


    「死了,多少年的事了,」馬德文笑嘆一聲,這聲笑嘆,恰巧解釋了剛進包廂時所見到的那抹淚痕,亦包藏了諸多獨自吞咽的寂寞與苦痛。


    「你知道她怎麽死的嗎?」馬德文放下照片,看向黑暗深處,陳東實隻見男人的唇機械地一張一合,「被火燒死的。」


    「孩子也跟著死了,一個月不到。」馬德文撐著膝蓋,將目光瞟迴陳東實身上,「聽到這裏,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麽慘了?」


    「馬總.......」


    陳東實心中百駭,卻無從言說。


    關於馬德文,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多故事。他從前隻是隱約聽梁澤提起,馬德文坐過幾年牢,至於為什麽坐牢,以及他的家人和過去,陳東實了解甚少。


    直到今天,他才從當事人口中聽到這樣一段過往。信息量太大,他腦子有些亂,更不知道馬德文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以他們的關係,向自己揭這些陳年傷疤,實在是有些交淺言深了。


    但馬德文厲就厲害在,他永遠比陳東實自己,更先一步洞見他的疑問。他說:「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突然跟你聊這些,老陳,等你坐到了我這個位置上,就該明白,我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言至此處,馬德文的神色才露出一分如釋重負後的坦然。陳東實寧願相信,這是他的真情旁白,而並非又是什麽虛情假意的之術,他提到前妻,眼角有光,這樣的溫情是裝不出來的。


    「我從見你第一麵起,就覺得,你是個實心眼的人,或許我們沒辦法成為純粹的朋友,但至少先讓我們心無旁騖地喝完今天這杯酒,好不好?」


    馬德文拿起酒瓶,給自己和陳東實倒滿兩高腳杯的紅葡萄酒,晃晃蕩盪地走到他麵前。


    「來,老陳,我敬你。」他將酒杯塞給陳東實,半分拒絕的機會也不留:「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你我不醉不歸.......」


    「馬總......」陳東實哪還有心思喝酒,他胡亂抿了兩口,便放下酒杯將人扶住,掏心拿肺地講,「我不懂你心裏的感覺,隻是,您家大業大,就算不為嫂子,也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啊.......」


    「身子.......?」馬德文慘澹一笑,聲調頹敗,「心都死了......哪還顧得上什麽身子?」


    沒等陳東實搭話,他又拉起陳東實的手,嗚唿哀哉:「他才一個月不到啊......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個月不到,滿月酒的禮單還存在我的保險櫃裏,還有那對金手鐲,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戴上了.......」


    馬德文淚如雨下,一個男人,當著另一個男人,鮮有如此失態地痛哭。他的哭聲並不大,動作起伏像是有意在彈壓,這是馬德文給自己的約束,即便悲傷,也應有閾值,活著的人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去做。


    陳東實說:「見人見心,見到馬老闆這樣,我想到了自己的難過。」


    馬德文凝淚不語。


    燈火灼人,卻煮不熟相思垂淚,此事無關馬德文和陳東實的對話,這是一場關於兩個失意者的漫談。


    「得知威龍走時,我哭得隻怕比馬老闆更慘、更心痛。」陳東實緩緩坐下,雙手不受控製地攀上心口,「一個十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再見時,已經成了小盒子裏的骨灰,你知道那種打擊有多讓人有多痛苦?我整整宿醉了三天,三天......真想把自己就這麽灌死在這裏,這樣......我就能再見到他了.......」


    陳東實如一隻痙攣的小狗,蜷縮在沙發上,紅酒杯裏酒液仍滿,在燈光的映射下,勾兌出一抹橘紅色的暖調。陳東實伸出手臂,將酒杯攬至嘴前,一口悶下,本該醇香濃厚的名貴紅酒,此時仿佛添油加蠟的致命毒藥,不為毒身,隻為毒心。


    「所以我要跟你說這些,」馬德文迴過頭,鄭重其事地看著陳東實,「本質上而言,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陳東實悶聲一笑,似笑,亦非笑。


    「那你對徐麗呢?」他問,看著那抹晃動的橘紅色,黑暗裏,仿佛一隻遊躥的鬼眼,「那麽千疼萬愛地捧在手心,就是因為她跟嫂子長得有兩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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