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他四年了.......四年......他就算活著,恐怕也認不出我了.......」


    相比空有牽掛的失去,陳東實更恐懼這咫尺之距的陌生。它像是在告訴自己,過往的執念都成雲煙,流入無人在意的心壑,勾兌成一道沖天的新痕。


    「我問你們........人生能有多少個四年?這四年裏,我沒有一天不活在痛苦裏,這一千多個日夜,我每天晚上都生不如死,就像是被釘死在棺材板裏,每天都有人拿刀,一刀一刀淩遲我......割著我的皮,我的肉,每分每秒我都在流血。


    我多想那個死了的人是我,我也在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威龍才會不肯見我。我寧願他對我說陳東實我厭倦你了,我煩透你了,你滾吧.......我想我會滾的,滾得幹幹脆脆.......可是他一句話都沒留下,就這麽沒了.......威龍.......難道你真的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了嗎?」


    陳東實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跪爬到梁澤身邊,他仰起頭,瞻望著他,淚流滿麵,「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陳東實,我是你的陳東實、你的東子。是你說的,陳年老酒的陳,東南西北的東,老實巴交的實........你難道不記得我了嗎?」


    他折下脖頸,滴滴答答的淚和鼻涕像一場微觀的雨,降落在膝前。悲傷的漩風吹進在場每個人心裏,這場隻有他在苦苦堅持的尋找,被熬煮成一鍋陳年的爛粥,早已長毛、生蛆,隻有陳東實自己將它視作珍饈,並樂此不疲。


    他拉著梁澤的褲腿,涕泗橫流,「我們在哈爾濱一起住過的,我們每天都會在天台上喝酒唱歌,你說過你會乖乖等我迴烏蘭巴托。你還讓我給你帶好吃的,帶哈爾濱的雪........」


    陳東實胡亂比劃著名,翻出空空如也的衣兜褲兜,無助痛哭,「哈爾濱的雪我給你帶來了,可是........」他捧著雙手的空氣,像捧著一顆跳動的心髒,「可是它已經化了........它早就已經化沒了.......等我迴到這裏,他們都說你死了,說你被毒販給捅死了........有時候我也感覺自己也死了,死在了四年前的冬天,威龍,請你理一理我吧,你的東子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男人跪倒在地,抓肝撓肺,撕心嚎啕,而那位被他錯認的故人,就這麽無恙地站在一米不到的位置。眉目驕矜,神色寡淡,似逡巡宇宙的神使,隻是暫時降臨到人間。很快,他就要化作辰光散去,融化在日色傾頹的天與地間。


    「對不起.......」陳東實看著他那張無動於衷的臉,話鋒一轉,開始說起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我真的認錯了你,我跟你說對不起.......」


    他伸手替眼前人捋平發皺的褲腳,將頭抵在地上,字字錐心。


    「我知道.......他們都以為我是個瘋子,是個認不清現實的傻瓜........」抽泣聲斷斷續續,「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會一字不留地扔下我,我情願他不留情麵地甩了我,至少他還能活.......對不起梁警官.......如果我真的認錯了人,我現在就跟你道歉.......」


    陳東實重重地磕下頭去。再抬起頭,眼中情愫並未隨言語得以半分克製,半愈發隱忍滾燙。


    「你——」


    曹建德見他如此慘烈,剛要勸阻,身後人一把拉住。陳東實越過曹建德,抹淚看去,竟是梁澤。


    「我不會糾纏你的......你放心,你放一百萬個心.......」陳東實捶打著胸脯,強有力的保證著,勉強從地上爬起。他婉拒了所有人的攙扶,像是在刻意證明著什麽,證明自己並非是這裏最狼狽的一個人。


    然而沒等他站穩,腳底不知怎的,一陣發軟,陳東實整副身子又軟塌塌地折了下去,腦袋「咚」地一聲,磕在消防栓上,更添幾分此地無銀的窘迫。


    「東叔.......」


    「別管我.......」


    陳東實捂住額頭,擺了擺手,任血透過指縫,滴滴滲出。血滴順著劉海,混夾著汗液,泡發在三伏天裏,熏得人眼淚直流。


    「沒事,我可以的.......你們誰都別管我,你們誰都不要可憐我........誰都不要來扶我!」


    梁澤順勢理了理警服,爬起身來,溫溫開口,「我不知道你和那個人之間有著什麽樣的過去,但是,我想他一定對你很重要。所以我不怪你。你還是先穩定下情緒吧。」


    他伸出一隻手,遞到陳東實眼前,「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試著找找那個人,隻是,你別再這樣了,你看你,頭上都流血了。」


    陳東實漸鬆開拳頭,長舒一口氣,忽而不出聲了。


    ........


    夜裏李倩去會議室送飯——沒錯,陳東實在這兒待了一天。曹建德無奈,隻好將他安排在會議室坐著,陳東實就這麽水米不進地坐了一天,李倩進門時,中午送去的盒飯一筷子也沒動。


    她輕輕關上門,將中午的盒飯收進餐盤,再將新鮮的盒飯放到他麵前。椅子上的人絲毫不動,宛如一樽泥塑,他的眼裏沒了光彩,說是行屍走肉,一點也不為過。


    「還是不吃?」曹建德透過窗,看著裏頭的陳東實,再這麽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就算他允許陳東實在這裏坐上一輩子,可陳東實的身體也吃不消。


    李倩試探地問,「不然.......讓梁澤來跟他聊聊?」


    曹建德想了想,為今之計,好像也沒啥別的法子了。


    入夜的風吹過甬道,此時早過下班點,警局內隻剩下寥寥幾位值班幹警。陳東實透過窗,看見對麵辦公樓上僅剩的幾盞燈,心如死海般廣袤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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