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的許多個日夜裏,她手中掌著燈,卻不知光為何物。


    也許是命中注定,她遇到了他。


    眼看他與陛下君臣失和,眼看他最終離開長安……她終於發現,對與錯,正與邪,光與暗,一直真實地存在,存在於世間,也存在於人心。


    那些森冷的欲望,骯髒的手段,陰暗的籌謀,絕望的淚水,殘酷的背叛,並不是世界的全部。還有光明的人心,寬廣的襟懷。還有那樣一類人,站立在陽光下的姿態那樣坦蕩高華,竟不屑於黑暗中的手段。


    或許,雪天愛上的,是飛蛾撲向火的溫暖,是身處黑暗角落的人對光的癡戀嚮往。


    ……她第一次覺得後悔。


    華清宮中有多少淚水,沒有人擦拭得幹淨,有多少是非與對錯,沒有人能辨得清。


    那人離開了長安之後,雪天的日子就荒蕪起來。像是一幅畫突然褪了顏色,再沒有期待與喜悅,也沒有心痛與悔恨。


    她在宮中日復一日地當值,沒有再傳遞消息,隻任時光一年年過去,守夜雨、等春迴、聽鳴蟬、望秋霜,一年又一年。


    很久沒有看到武惠妃,陛下又帶了更美艷的楊貴妃前來華清池,偶爾,也會宣大臣來華清宮議事。湯池中仍有紅顏的脂粉香氣流溢,朝堂之上仍有紫袍的權貴如過江之鯽,人來人往,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直到有一天,她聽到陛下突然悵然嘆息:「這些公卿,怎麽沒有一個比得上當年張卿的風度?」


    雪天看了一眼威嚴的帝王,那麽高高在上的人,也有了白髮,眼神充滿懷念。


    再沒有那樣一個人……開元二十八年,那人過世了。


    絕世的美玉,若是誰一生能遇到一次,便是造化。若是失手將那玉打碎了,世間誰也找不到第二塊。


    哪怕貴為天子,也是一樣。


    多年後,盛夏降雨不斷,中原幾處州郡發了大水,朝廷從上到下都措手不及,幸好堤壩在數年前提前加固過,否則幾百裏地都會受水災,千家萬戶將流離失所。


    陛下想起了那人來,突然吩咐太監:「給朕去取一壇『醉太平』來,當年朕和張愛卿一起喝的。」太監迴稟:「聖上,那酒已經喝完了。」


    原來,酒已經喝完了。


    九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自範陽起兵,氣勢銳不可擋,一路勢如破竹打到潼關。當日陛下執意赦免的胡將,終究揮劍反叛。


    次年。六月八日那一夜,許多年後仍然是長安百姓心中的噩夢。那一夜,烽火台的平安火沒有燃起。


    潼關失守,長安門戶大開。


    叛軍的最後一擊即將到來,風中傳來微弱如殘燭的希望,王孫公子們趁著夜色慌亂撤離,陛下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了,倉促登上西去蜀中的車輦,頭髮在風中花白顫抖如雪……不知此刻,他是否會想起當日與他力爭不肯退讓的人?是否會想起君臣同飲的美酒?


    雪天也匆匆收拾了行裝,夏夜汗流浹背,到處充斥著哭喊聲,一片混亂,可是她發現在逃亡的王室貴胄中,少了一個人。


    哪裏……都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


    她沒有出來?


    這個念頭讓雪天心中一驚,她看著即將出發的隊伍,終究一咬牙,返迴了宮殿,氣喘籲籲地跑到一處偏殿,猛地推開門。


    沒有一個宮女太監,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女子坐在燈前。


    「公主,快逃啊!」雪天喘著氣焦急催促,「潼關已經失守,叛軍就要攻破長安了!」


    霍國公主靜靜坐在殿內,神色淡如落花:「天下雖大,家國已亡。」


    淚水突然就從雪天的眼中流了下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上麵畫著斜逸的桃花,她將東西遞給對方。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那是他的詩句,也是他的癡戀。求不得,忘不掉,碰不到,藏不了。


    雪天哽咽著落淚:「丞相如果泉下有知,絕不忍心看你送死,快跟我走!」


    霍國公主的神色有些茫然怔仲,想起那清臒如月色的人影,想起那一日……他站在風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她終究沒有去接那絹帕,隻是搖了搖頭:「你走吧。我這一生,愛過人,傷過人,也負過人,如今,再沒有我牽掛的人,連這座城池也沒有了。」她將一個古舊的箱子打開,裏麵都是些小玩意兒,有草編的蚱蜢、彩色的泥人、畫畫用過的廢紙,像是小兒女偷笑耳語的情愫,讓她略顯蒼老的濁黃眼眸突然一亮,顯出少女般溫柔嬌怯的光彩來。


    「這是當年駙馬留給我的東西。」她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撫摸,像是撫摸鎏金般的歲月,甜如蜜糖的迴憶。


    然後,霍國公主的手停在了一張紙箋上。


    那是一張泛黃的信紙,霍國公主用枯槁的手將信展開,沒有流淚,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老師,隴右的羊肉味道極好,邊境太平無事,我白日練劍,晚上打牌,被羊肉湯餵胖了幾斤。長安冬日冷,老師當心禦寒保暖。


    昀兒上。


    「可憐我的孩兒裴昀,當年還是繈褓中的嬰兒,就與他的父親一起被貶嶺南……」霍國公主慘然凝望著燭火,「我甚至終此一生,也隻遠遠望見過我的昀兒一次。」


    開元二十五年,宰相張九齡離開長安不久,少年光王就因謀逆之罪被處死[]。


    開元二十九年,少年將軍裴昀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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