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卻見值班員頂著雨水,露出一種摻著不屈和求饒的複雜眼神:「為什麽?」


    大象踩死螞蟻何其容易,可屈屈一隻不入流的螞蟻,卻又為何令大象如此在意。


    眼看窮途末路,值班員出言再沒什麽顧忌了:「步總,您不給我活路,行,但也要讓我死個明白吧?!」


    步榮光語氣意外地和善:「幾周前,我遇到一位得道高人,高人說我身上業障未消,百日內有血光之災,此災禍連五服,消障唯有一法——」


    他迴憶著那位美麗且智慧的比丘尼的話:「碧桃師太說,須得命抵命,血償血。」


    碧桃師太數月前與他相識。


    彼時剛過完春節,【榮光集團】下麵【榮光建設】的一塊工地剛開工,未料打地基時,生生從地下挖出了一具女屍。女屍腐爛得隻剩一把白骨,有些年頭了,沛州警方比對了dna庫,到底也沒查出個子醜寅卯。


    發現無頭女屍沒幾天,工地出了兩件更大的事:一名工人高空作業時不慎墜亡,而另一名工人醉酒後栽進了混凝土攪拌機裏,當場被攪成了個硬邦邦的人肉卷。


    巧合的是,喪命的兩人還是一對父子。


    春天來得很快,轉眼滿城綠意,可步榮光的心頭卻依舊料峭。


    人命關天,死者身份又很特別,此事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且不說要應付警方、平息輿論,就是在集團大樓停靈靜坐的死者家屬,就夠集團公關部和法務部頭痛的。


    其實步榮光倒不怵屍體棺材之類——畢竟殺人放火的事兒,他這幾十年間幹得多了去了——相較於死人,他更害怕的,是本該裝進自己口袋裏的錢飛走了。


    出事的工地早已停工,停一天就是百十萬的錢打了水漂,榮光建設下麵的所有項目更是全部被勒令整改,集團股價隨之應聲大跌。


    那段時間,他日日三杯金銀花蓮心苦茶,卻還是燎出了一嘴泡。


    直到某日,秘書敲開他辦公室的門,說是有人想見步總。


    熱茶瞬間把上顎燙掉層皮,他掐了掐太陽穴,不見。


    秘書說步總您最好見一下,是位……尼姑。


    來人戴鬥笠著寬大青袍,行禮自報家門,說貧尼法號碧桃,自京州明月禪寺而來。


    隨即她凝著一對碧綠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一番步榮光,不鹹不淡地說步總年輕時曾鑄成大錯,苦業無邊,血光之災將禍及五服。


    她的聲音有些粗,像個男人,但很穩。


    步榮光浸淫商海多年,見過的奇葩大概比尼姑剃過的頭髮還要多,當下把這位眉目柔善、身材高挑的尼姑當成了騙子,還是騙術十分低劣的那種。


    他沒時間也沒精力多糾纏,陷進轉椅裏,揮揮手下逐客令。


    然而名叫碧桃的師太走到他對麵,將盛有苦茶的茶杯拉到辦公桌正中央。


    緊接著,一滴血落在了茶湯中。


    步榮光這時已經有些驚異了。碧桃師太從辦公桌上撈了把美工刀向上一拋,房頂嘩啦掉下來一串五帝錢(1)。


    商人沒有不迷信的,這串五帝錢是步榮光當初親手掛上去的,道是日進鬥金生財有道,然而此時他看著桌上的勞什子,不無震驚。


    銅錢上滿是鮮血,赭紅幾乎蓋過了金屬原本的光澤。


    尼姑的一言一行、以及那串帶血的銅錢處處透著詭異,步榮光強壓心緒,禮貌地請人離開。臨別之際,碧桃師太撕便簽紙寫了自己的手機號,又撂下一句「我們還會再見」。


    離奇的來了,後麵兩個月,所謂血光之災,還真的降臨到了親人身上。先是村中小輩的結婚喜宴上,十八個人集體中毒;再然後,自己的左膀右臂、侄子步安泰以及那個總和安泰作對的步老七也無故丟了性命。


    死一個人是意外,死二十個人,這他媽的根本就是邪門兒。步榮光坐在辦公桌前邊抓頭髮邊想著那句「苦業無邊,禍及五服」,眼風一帶,看到一張便簽紙。


    「欲消此障,」第二次跨入辦公室的碧桃師太脫了鬥笠,悠然喝茶,綠眸幽幽閃光,「唯有一法。」


    步榮光親自給她續水:「師太請講。」


    上好的太平猴魁在瓷杯中不安地翻滾,碧桃盯了會兒,待茶葉沉底後才道:「恕貧尼直言,步施主身邊繞著兩團黑氣,業障是也。」


    想著工地上死掉的那對父子,步榮光微微一震。他環顧四周,見依舊是光鮮亮麗的辦公室陳設,深吸一口氣恢復正常。


    碧桃又道:「步施主此前可曾虧待過妻女?」


    「賤內早幾年就因病去世了,隻有一個兒子,如今在國外念書。」步榮光摸摸鼻子,想起了什麽,眸色暗了一瞬。


    不過很快他哂笑道:「哪裏來的妻女?師太,可不敢亂說,重婚犯法啊。」


    碧桃不接話,迴他一個微笑:「消障之法,須得命抵命,血償血,土歸土,塵歸塵。」


    步榮光問什麽意思。


    碧桃雙手合十:「落葉歸根。」


    步榮光拽迴思緒,那十二個字伴著瓢潑雨聲,針一般紮得他頭痛。


    出家人話藏機鋒,他不好再問,隻能自己揣測點撥之言。


    所謂「土歸土,塵歸塵」,和「落葉歸根」應該是一個道理,就是讓他給死去的鄉黨辦個體麵的葬禮。


    沒錯,辦葬禮。


    步榮光很快說服自己:原本就是怕那場鬧出人命的喜宴牽扯出步家村的違法勾當,他才做主把屍體運到公司冷庫,但如此也不是辦法,冷庫裏還能停屍一百年不成?還是趁早讓那二十具冰冷的身軀迴到村中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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