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這是什麽意思?」裴明憫豁然起身反問,「難道兒子出不出翰林院,任什麽職做什麽事,全憑父親做主嗎?」


    裴孟檀停下腳步,迴頭瞧自己的兒子。


    裴夫人趕緊向周圍的侍從打了個手勢,讓他們無聲退下。


    裴孟檀這才緩緩說道:「你自三歲開蒙,家裏為你請遍名師,你的吃穿用度,你的遊學花費,哪一樣不是由家裏負擔?難道你爹作為一家之主,還做不得你的主了?」


    裴明憫這幾日想了很多很多,腦子裏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忍不住說:「是,我至今所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家裏的積累。可家裏積累的財富難道就是與生俱來的嗎?既然受萬民供奉,取之於民,還之於民,有什麽不對?」


    「還之於民,靠嘴巴還嗎?你要治國平天下,也是靠嘴巴說嗎?沒有權力,你拿什麽談抱負?」裴孟檀負手而立,體態從容,聲量卻提高了兩分:「既然要談抱負,你爹我想和你祖父一樣做宰相,想讓你也做宰相,又有什麽不對?」


    他知道兒子與自己理念不符,平素相處甚至不如自己的學生。可他就這一個兒子,聰慧、敏銳、才學出眾,沒有一處不得他歡心,怎麽偏偏就要和他背道而馳呢?


    裴明憫雙手提起袍擺,當即跪下,說:「我是想做宰相,但我想依靠自己的真才實學積累功績做宰相,而不是憑藉你們的餘蔭和暗地裏的扶持。」


    「縣令,侍讀,總督,尚書,乃至宰相,這些官位不論大小,都是公器,不是我裴氏一家或是哪幾家之物。累世公卿,隻靠權術逢迎帝心、籠絡下臣,又能維繫幾世?得來不端不正的權位,就如地基歪斜之樓,不出兩代,就要傾塌。」


    這話絲毫不留餘地,正戳中裴孟檀心窩,讓他真切地動了怒,麵上卻笑道:「若你出身寒門,遭上峰打壓、同僚排擠,也敢與我說這種話嗎?」


    「今行不靠出身,也能得陛下信任與重用,不是做得很好嗎?」裴明憫閉了閉眼,仰頭望著父親,狠心說:「父親,我不怕與別人競爭,我怕因為我是您的兒子,而無人敢與我競爭。」


    「好,好,好。」裴孟檀連道,胸口起伏幾迴,才鎮定下來,指著他說:「我當年或許就不該讓你迴稷州。」


    繼而一甩袖,大步離去。


    裴明憫猶在身後喊道:「父親,這些事與爺爺無關!」


    「我的兒,這時候少說兩句罷。」裴夫人上前摟住他,又傷心又不解:「你爺倆這又是為了什麽,非要爭個高低對錯?一家人親父子,一時見解不同,又有什麽打緊的?」一邊說一邊拉他起身。


    他不願意低頭,就沒動,直挺挺地跪著。而後反握住母親的手,說:「沒事的,就讓我在這裏跪一會兒吧,母親。」


    就當是對父親不敬的懲罰。


    裴夫人了解自己的兒子,認準一個道理就不會輕易放棄,勸了片刻,便由他去。兀自拿帕子拭幹眼角,出去虛掩上房門,叫人在隔了座空庭的迴廊岔道口擺開桌椅,就坐在這裏聽各路管事們上來匯報。


    裴明憫獨自一人跪在廳中,夏日的天氣與柔軟的地毯叫這場罰跪並不怎麽難受,但他心中的煎熬卻遠勝以往任何一次。


    他腦海裏就像有一座天秤,兩端的秤盤裏各擺銅權,隨著他的想法來迴起落。


    舍與得,如何能捨得?


    待到正午,裴夫人再次來叫他。他借著母親的力量站起身,又被扶到椅子裏坐下,有些愧疚道:「平白叫母親擔心了。」


    裴夫人嘆了口氣,拉著他的手輕聲道:「不怕說你父親的壞話,他總是這樣,打量著他是爹,就要你俯首帖耳。可養隻貓發了性子都要撓人一下,何況我的兒?但這也不全是因為他專橫,你小時候被你爺爺要迴稷州養,他就不痛快,總怕你日後不親他。後來你爺倆果真生疏了,他心裏難受,也想關心你,但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弄巧成拙,就越發強硬。」


    裴明憫有所觸動,低著頭說:「我一直都很尊敬父親,不止行為,心裏也是。」


    裴夫人將他半抱在懷裏,就像年幼時哄他入睡一樣說:「他的衣缽總是要你去繼承的,現在有分歧也沒關係,來日總有殊途同歸的時候,隻千萬別傷了感情。」


    裴明憫想到自己與父親的分歧,卻總有種無法和解的預感,無端生出許多哀傷。母親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開不了口,隻能輕輕地點頭。


    好在他隻告了半日假,跪起後簡單用過飯,便有理由出門去翰林院。


    到的時候,午休時間還沒過,大家散在花木亭廊的陰涼通風處歇息,直房裏一個人也沒有。


    那份許久沒有起草完的奏摺,與秦王列傳的草稿堆在一處,他揀出來從頭細看了一迴,依然沒有靈感。


    他不由感到些許的喪氣,但又告誡自己,豈能事未開頭就輕易言喪?很快振作起來,決定給裴老爺子寫信。


    爺爺是他的第一位老師,也是他人生的嚮導,一定能指引他走向正確的方向。


    另一邊,裴孟檀批閱完一摞加急的公文,走出直房透氣。


    太陽正曬到頭頂,端門前的廣場上無遮無蔽,瞧著鋪地的磚石都刺眼睛。老遠卻有一襲青色袍服的人影快步走來,他瞧見,不由眯了眯眼。


    「裴相爺。」賀今行走進屋簷底下,捏著奏摺向他拱手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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