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從政事堂出來,已經過午。


    今日天氣晴朗,琉璃街上行人不少,兩邊店鋪大都改頭換麵,賣起了其他路州運來的特產。


    他邊走邊觀察這些將流轉於市場的產物,以試圖推測原產地的狀況。身旁忽落一聲輕籲,他迴身看去,騎在馬背上的少年嘴唇半張,一副糾結著要不要開口的樣子。


    這人總是這麽別扭,所以他主動叫道:「蓮子?」


    顧蓮子閉上嘴,臭著臉僵了會兒,不情願地問:「聽說為殷侯扶棺迴遙陵的是你?」


    他答:「是我。」


    「那你有見到賀靈朝嗎?」顧蓮子沒有任何停頓地接著他的話問出來,「在殷侯的葬禮上?」


    賀今行沒有馬上迴答。他想起殷侯下葬時沒有舉行葬禮,親朋故友幾盡絕之,便覺悲痛;更不知該如何向蓮子說,賀靈朝是已「死」之人,消失於世間,不會再出現。


    沉默就意味著否定,顧蓮子攥緊韁繩,座下馬兒焦躁地動了動蹄子。


    少年人原本有張娃娃臉,現今褪盡了嬰兒肥,不再顯得年幼;五官和他兄長越發相像,隻是經常無意識地皺眉,令眉眼壓得很低,麵容就總是籠著幾分陰鬱。


    正當時,又一匹馬追上來,剎在街心。


    也是個著錦繡春衫的年輕公子,喘著氣說:「終於追上你了,蓮子少爺,你別跑那麽快啊,鬧市不能縱馬,否則會被處罰的。」


    他臉上的陰鬱頃刻間變作不耐煩,打馬即走,「能罰你幾鞭子幾吊錢?我說了都算我身上,不想來就滾迴去。」


    「別,說好一起玩兒的,你可不能丟下我。」那人趕忙再度催馬跟上去,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剛剛和他說話的是誰。


    賀今行卻認出了這人,乃是南越的質子。後者長住驛館,這二人應當是才從驛館出來,不知要去哪裏玩樂。


    隻是,蓮子怎麽會和這質子在一塊兒?


    他心中一下冒出幾種可能,但不願過多揣測自己的朋友,便沒有細想。


    迴到驛館,楊語鹹一直在他房中等他,關門時還特意留意周圍是否有館吏,顯然有話要和他說。


    「先前出宮時,那姓錢的一直試探我,看我是就此沉寂,還是繼續使力謀劃尋個一官半職。」楊語鹹自認和錢書醒聊那幾句,隻是尋常地打個交道。但此人身為秦相的主簿,他就不得不多考慮一層,其言行是否來自於秦毓章的授意。


    「先生認為他的目的是?」賀今行毫不感到意外。


    楊語鹹說:「往好一點猜,就是他想試探我是否有東山再起的意願,想從我這兒牟利。」


    「這些年,吏部雖未明碼標價地賣官鬻爵,但隻要走得動路子,使得出銀子,便求得來貴人相助,保得住官運亨通。就連趙睿那等貨色,都能披一身虎豹的皮。誰說不是升官發財,發財升官?」


    「但怕就怕,他的目的不啻於此。我被流放之時,僅有的家財都已被沒收充公,我現在是十兩銀子也拿不出,怎麽可能有錢去捐官?」楊語鹹越發肯定道:「他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卻還來試探我,定然別有用心。他若是懷疑我出身,一查,便知我早年經歷。」


    「所以我迴來就在想,是不是該像我跟他說的那樣,先行離京避一避?畢竟在外人眼裏,咱們無親無故,因戰事才有交集。如今迴到京城,你大有前途沒必要收留一個拖累,我也還有宗親可投靠,之後若還常在一起,難免引人細究。」


    賀今行聽出了他的未竟之意,要是錢書醒再繼續查下去,把他牽連出來,就不妙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租個小院子,讓大家都有落腳之處,但此時看是不成了,遂說道:「我從未視先生為拖累,也請先生不要這樣想。我們住在一塊兒確實不大妥當,您到冬叔那邊去怎麽樣?他的醫館足夠多住一個人,您過去也可以說是幫工。」


    楊語鹹聞言不禁動容,但這更加堅定了他的想法,搖頭道:「賀冬那邊也不穩妥。在這件事情上,不能出任何的差錯,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這也不行麽,賀今行沉思片刻,想起另一件事,「那先生可願迴稷州?」


    稷州的風物人情是值得留戀的,楊語鹹也有裴公陵這樣的朋友在稷州,哪怕說歸老於稷州也合情合理。


    再細細商量一陣,此事就定了下來。


    正好驛卒送上炊飯,賀今行吃過飯,換了身衣裳,再度出門。


    這一迴卻是前往殷侯府。


    殷侯無子可承嗣爵位,身故之後,禦賜的侯府將被收迴。但因府中還有殷侯遺物,故而餘留出時間,允許旁親代為收整遺物。


    賀鴻錦全然沒過問一句,隻能等他來。


    侯府門庭冷清,幾可謂家徒四壁,所謂遺物也並無多少。幾件方便迴京述職的時候換洗的衣物,幾卷不甚值錢的書畫,並一些零零碎碎的禦賜物件,再無其他。


    府中隻有泉伯並一個童兒,早早就把這些收拾好了,合裝成一個箱子。


    賀今行上門之後,並沒有需要他動手的地方,隻需要和這一老一幼商量好動身迴遙陵的時間。


    說定之後,離傍晚還有些時間,今日也沒有別的事要做,他便到這府邸四處看看。這是他年幼時的一處居所,在他心底始終留存著一些迴憶。


    撒在庭院裏的草籽被風吹成片,長勢喜人。它們最初的作用是餵馬以節省飼料,日後大概會被剷除幹淨。如果能把它們憑空送到蒼州,或是移植於大遂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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