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聖旨上的消息再飛傳到仙慈關,已是小寒,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將領們應主帥的召集上關樓議事,一路都有嘎吱嘎吱的細響,一是踩碎了磚石表麵結著的冰層,一是抖落了甲冑上掛著的冰淩。


    可腳底下、身板上的冷,都比不過這一道聖旨,叫人心冷。


    兩百萬,兩支大軍分,連士兵一年的餉銀都發不夠,更別說有富餘用來打仗。


    長年駐紮在邊關的將領們並不清楚京中局勢,更不知曉國庫底細,聽見聖旨內容裏明明白白的數額,隻當仍是那些文官想盡辦法地打壓他們,不拿他們這些當兵的做人看,頓時心頭躥起一股大火,恨不能立刻趕到宣京剁幾個狗日的貪官。


    「和平無事,咱們窩著不動,被話裏話外地罵『吃餉不幹事』,也就忍了。眼下被西涼狗打上家門,還要摳那幾個子兒,生怕給我們的軍費多了,落到他們口袋裏的就少了。」


    「如此欺我,可惡!」


    「就這麽一點點錢,還要和振宣軍一塊兒分——說起這勞什子振宣軍我就來氣,他娘的秦甘戰場上打沒的是我們的人,不讓我們補充兵源,偏偏要組什麽新軍。當誰不知道,就是想等我們西北軍打光了,再讓振宣軍來摘桃子!真他爹的想得美!」


    「這軍的將領是誰,贏過什麽仗?沒名望沒戰績,就要和我們平起平坐,分我們的軍費,憑什麽——」


    「什麽摘桃子?」殷侯打斷這些遷怒之語,讓他們不得再說下去。


    「你當將軍的不知道嗎?從軍打仗由不得哪一個人,哪個人領哪一軍都是朝廷的命令,上了戰場麵對外敵都是一家人,就得一條心!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


    那將領平日怵軍師,但不怵他,心裏憋著氣一定要爭:「我就是覺得不公平,我們西北軍這三十年立了多少功勞苦勞,大帥您帶著兄弟們打了多少仗才守住西北,結果呢,餉銀比其他軍隊少,分輜重要排到最後,現在朝廷找個州衛指揮使拉了一堆新兵蛋子,也要騎在咱們頭上拉屎。憑什麽,我就要問憑什麽!」


    說著說著雙眼發紅,捏著鼻子擤了把鼻涕,「這鳥氣受了這麽多年,大帥您還能忍嗎?我老魯是忍不下去了!」


    這天氣實在是冷,應和發泄的其他將領也好不了多少。


    殷侯看著他們慘兮兮的模樣,不忍再多斥責,就由著他們說,他隻聽著。


    心中憤懣,說出來總要好受一些。


    誰知大家越說越氣,憤怒沖昏頭腦,越說越沒邊兒。


    「……我老程也忍不下去了,想騎在咱們頭上拉屎,那就把他們給掀下來!」


    「朝廷被這些個酒囊飯袋的文官把持,皇帝陛下也偏心縱容他們,還有什麽可值得效忠的?」


    「大帥,他們逼著咱們反,咱們不若就此反了去!」


    「對!大帥,隻要您振臂一唿,咱們自立為王,再也不受這些狗日的窩囊氣!」


    「……」


    一時間群情激應,恨意夾雜著快意,十來位將軍鬧得沸反盈天。


    「住口。」殷侯高喝,一聲沒能壓下,不得不再次提高聲音:「住口!」


    他鮮少發怒,眾將都是一個激靈,很快冷靜下來。


    魯將軍說:「大帥您消消氣,千萬保重身體。我老魯是一時上頭,沒有想頂撞您,雖然聲音大了些,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這五大三粗的漢子摸了摸腦殼,像往常跟軍師道歉一樣,湊到大帥跟前賠不是。


    殷侯沒理他,仍然沉著臉,氣得不輕:「你們想想你們都是什麽話,也好拿到這盤麵上來說!」


    魯將軍心中生出懊悔,埋怨自己嘴不把門兒,又有些無措,低著頭像鵪鶉一樣等發落。


    殷侯卻沒有單單指責他,而是對所有人說:「這個時候鬧著反鬧著自立,那其他人看在眼裏,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造?振宣軍連像樣的鎧甲和武器都沒有,他們是不是比我們更有理由?西北鬧起來,北疆和南疆難道就能忍住,隻坐著看?大家一起鬧,鬧得朝局不穩,天下不安寧,互相攻擊,互相瓦解,不等西涼人打過來,我們自己人就把自己人打沒了。到時候軍隊垮了,國家沒了,還談什麽自立,造什麽反,都要做外族人馬蹄下的亡魂!」


    「我知道你們信任我,外麵萬數的兄弟們都信任我。我若要自立舉事,你們都願意跟我,而底下的兄弟不管願意與否,必然也會跟著我們。可自古擁兵自重試圖自立者,成事的有幾個?下場多的是身敗名裂,還要連累身後整支軍隊都被釘在恥辱柱上,僥倖活下來的兵丁也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我賀易津死不足惜,但你們、外麵這些扛著風雪堅守的老兄弟們,已經跟著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豈能再繼續讓你們跟著我跳火坑?更何況我知道,這跳下去是萬劫不復啊。」


    他說到激動處,不免拍幾下沙盤桌沿,氣血上湧,彎腰咳嗆起來。


    咳嗽隻兩下,便被壓進喉嚨裏,引得胸腔一起震盪出沉悶的聲響,猶如埋在地底下的熔岩逐一爆發。


    「大帥!」左右相近的將領忙上來攙扶,替他拍背順氣。


    「大帥您沒事吧?」稍遠一些的也都趕上來,湊成更緊密的一團,鬧哄哄地詢問,關切地看著他。


    殷侯止住咳,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讓他們不必擔憂。


    「列位同袍。」他喟然道,聲音厚重而沙啞:「我們紮根在這裏,十年如一日地堅守,是為了守住我們身後的父母妻子、親人同胞,守住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世代延續的家園,是為了這個國家能太平安穩、不受外族肆虐的戰亂之苦。而不是為了哪一個世家大族,或是宣京朝堂上的哪一位官員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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