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煙塵散開,先是一股清澈的水流噴湧而出,接著兩股、三股……朝陽高高升起,折出了七彩虹光。


    「娘,好漂亮!」有稚嫩的聲音說。


    話音落,崩裂的土石壁發出輕微的響聲,倏地隆然坍塌。天河水洶洶湧入渠中,裹挾著土石塊沖入地下的渠道,流向雲織縣的四麵八方。


    一時間唯有水流之聲,整片天地都寂靜無比。賀今行輕輕地鼓掌,說:「通水了啊。」


    人群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一下炸開,不約而同齊聲大喊:「通水咯!通水咯!」


    有鼓掌的,有擁抱的,有舉起雙手喝彩的……熱烈的陽光下,貧瘠的戈壁上,歡聲笑語溢滿雲織。


    人們一起往迴走,大家都帶著樹苗,全是戈壁上耐旱的品種,一路沿著井渠栽了迴去。直到劃定要擴城牆的西城門外,劉縣尉淘氣的小兒子劉粟在最後一個豎井旁栽下了一株胡楊幼苗。


    夏青稞來的時候,路過城外田間的明渠,正是澆灌的時候,渠裏漾著清淩淩的水。他掬了一捧直接喝下,道了一聲「甜」。


    進入縣衙,後院的葡萄架下立著一塊石碑,賀今行握著把剔骨的尖刀,在碑上雕刻。


    ——天化十六年六月,雲織縣井渠貫通,自小天河白鷺灣始……下井開挖者如下……


    他走近了一看,不止挖渠的,連負責炊飯送水的人都寫上了。「這都是普通百姓,他們拿工錢,你還管飯,值得嗎?」


    「井渠一事,不止利當時,更有功於後世。其價值遠非銅錢與糙飯能夠衡量,當然值得記錄下來。」賀今行分神與他說話,下筆依然極穩,


    夏青稞看他片刻,又轉頭仔細去看一個個人名,「不寫你自己?」


    「我為官,所做皆是本分,有何可寫?況且我在這裏最多任職三年,就要調離,於雲織來說,隻是個過客,何必留名?」難得休沐,賀今行才有時間刻石碑,但他來了,就停下刀,「你們那條路怎麽樣?」


    「我聯絡了我們周邊的幾個縣,說動了他們一起。大家一起幹嘛,反正路通之後,都能從這裏走。」夏青稞撥弄著架上還未成熟的葡萄,笑道:「我這迴就是來同你商量的,我們今天正式開始動工,從下往上,已經紮好營地。隻是需要食水,還有火藥。不白要,但是得低價。」


    「行,這是早就說好的。」賀今行放下刀,帶他去庫房,把剩下的純硝找出來。量不夠,便打算再找王玡天弄一批。


    雲織縣最近幾個月多了許多商人,外來的沒找到地方,就在城外紮帳篷買賣。兩人又去找米商、屠戶和賣菜翁,賀今行出麵談好一個適當的價格,再折價轉給夏青稞。忙完這一切,他才獨自迴衙門。


    門簷下立著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卻是賀冬。


    「冬叔?」賀今行有些意外,上前去迎對方入內,「您怎麽這時候來了,路上一定極熱。」


    「你又忘了。」賀冬進屋放下藥箱,拿出腕枕。


    他立刻明白,半年過去,又須得問診斷脈。於是去打了壺井水迴來,便乖乖坐好,等前者喝過一碗水,才伸出手。


    雖縣衙吏員激增,但後院還是一個雜役都沒有。


    「我來的路上,聽說你此前去了一趟衷州。」賀冬兩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細感受脈象。


    他們在西北的消息網要比中原靈通,消息的收集與傳遞也都要便捷許多。


    「對,蒼州馬匪一統成了馬幫,想劫我們交付給南方軍的馬匹,反被我們連同南方軍和衷州衛俘虜大半。」賀今行頷首道:「但衷州衛讓馬匪頭子牧野鐮跑了。此人能屈能伸,頭腦靈活,又有錢財打底,能跑掉也不奇怪。」


    「但我特意繞了蒼州一圈,沒有發現此人的蹤跡,不知道跑哪裏去了。」賀冬說著眉心緩緩挨近。


    「若他一個人,找他無異於大海撈針,撈不到也沒什麽。若是捲土重來,不必找,也會顯形。」賀今行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為此人煩憂,再道:「您此去寧西,如何?」


    賀冬聞言,先是嘆了口氣,「餘文道不止全家老小搬過去,還把他兒子送到宛縣去了。朝廷上麵又派了兩個監工下來,一個禮部的,一個工部的。」


    他說到這裏,又想起此去安縣,見到這位新上任不久的餘縣令帶著的監工大人巡視礦場的諂媚模樣,直接托出結論:「我覺得他不可信。」


    賀今行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人卻陷入沉默。


    賀冬見狀,說:「難道主子還願意相信他?他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可都捏在秦毓章手裏了。」


    「冬叔你看。」賀今行伸臂指向洞開的窗戶,指向院子裏那架葡萄,「這是餘大人託付給我照料的,他說出果無籽且極甜。再等上半月,就知他所說是真是假。」


    賀冬鬆開他的手腕,看清窗外綠葉間的嫩果,想起往事,一時有些複雜。最後隻說:「但人是會變的。」


    「人心之變隻在瞬息,要永遠堅持一個想法,難於登天。」賀今行平靜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個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樣,我從不圖謀別人的良心,但隻要餘大人沒有做出背刺的實質痕跡來,我就願意相信他。」


    賀冬時常為他這種類似「心大」的性格感到不省心地頭疼,但隨著對方年歲增長,又漸漸為這種氣魄折服,「那如果走眼了呢?」


    賀今行微微偏頭,視線從天光裏挪迴來,伸出另一隻手擱上腕枕,輕聲笑道:「雖然我還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但我肯定會想辦法補救。不過,我娘會走眼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六州歌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謜並收藏六州歌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