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撿起那封信,慢慢翻到正麵,竟也不見字跡,隻有一塊被塑成彎月的封蠟,因信封已被拆過而斷成兩截。


    他不惱怒,取出信紙展開,信上卻是兩種文字——大宣與西涼各自通行的文字。


    他再次抬眼看向對麵。


    陸潛辛一直注意著他,接收到這束視線,不由大笑出聲,笑過才道:「西涼人,就是自負。」


    他往後靠到椅背,雙手交叉擱在腿上,閑聊似的說:「以為把這麽些東西送到我手上,我為了不被朝廷抓到把柄,就不得不與他們合作。」


    「萬兩黃金,千顆寶石,百塊美玉。」賀今行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後看,看過一個就印下一個在腦子裏,一邊緩緩說道:「如此重誘,陸大人真是淡泊名利。」


    「小賀大人果然是看得懂的。亂世黃金盛世玉,確實都是值錢的東西,也送了幾盒來。」陸潛辛動了下拇指,不屑地嗤笑:「但紙麵兒上的東西,就跟吊在驢子眼前的蘿蔔一樣,隻有蠢人才會被溜著跑。」


    「那陸大人的意思是?」賀今行今日第一次皺眉。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西涼人以金銀珠寶向這位被貶黜的大宣官員換取他們想要的情報。但這封信所代表的意義卻不簡單。讓西涼細作潛入大宣境內,堂而皇之地與官府人物勾結,且送出的信勾結的人肯定不止眼前這位前任戶部尚書。


    這是非常重大的事故,上報宣京,朝堂上必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賀侯守著西北邊防線,卻讓西涼人潛進來,這是他的失職。」陸潛辛斂了笑,儒雅閑適的氣度便淡去了許多,又因身在黯淡的天色下而顯得得陰沉狡詐。


    「但老夫把這封信送給你們提個醒,你們隻要順藤摸瓜把西涼的細作和大宣的奸細都查出來,再將他們的頭顱連帶證據送到宣京,這過失就變成了功勞。」


    賀今行聽明白了,「你想開復?」


    借西涼派出的細作,以及一眾與西涼人勾結上的同僚的命。


    「不,你說錯了。」陸潛辛強調道:「是陸氏想要開復,老夫如他們所願而已。」


    賀今行擰起長眉,攥緊了那封信。


    陸潛辛見青年遲遲不肯表態,奇道:「小賀大人在猶豫什麽?難道你覺得助陸氏開復是在背叛你的同窗,我的兒子?可你若不接我這封信,那豈不是要背叛賀侯與這天下百姓?」


    「這孰是孰非,孰輕孰重,難道你不明白?還需要考慮這麽久嗎?」


    雨越下越大,老榆樹罩不住了。裹著沙塵的雨點打彎層層枝葉,砸到棋子和棋盤上,桌上,以及這兩人的頭上身上。


    賀今行站起來,低頭說:「我們會查個清楚。」


    「嗯,這就對了。查吧,最好能快一些,有什麽需要用到陸氏的地方,盡管開口。」陸潛辛還坐在原處,頗為開懷地說:「門廳有放傘,這是衷州人的習慣。小賀大人離開的時候也拿一把走吧,免得淋一身的泥水。」


    走到雨中的賀今行頓了頓,側身說:「多謝。」


    陸潛辛目送他撐開傘走出大門,才慢騰騰站直身,任由泥水從他梳得一絲不苟卻夾雜著灰白的發間,瀝到臉頰上。


    衷州的泥雨就像雁迴的凍雪一樣,世代生長於此的人早已習慣。但隻要離開它們一陣,就會想要永遠不再被它們煩惱。


    然而在歷經波折之後,兜兜轉轉又迴到雨雪之下,偶爾那麽一瞬間,也會覺得,就這樣吧。這才是他們的歸宿。


    但世事總是輪迴。就像他已經不再年輕,但永遠有人年輕,有人愛恨分明。


    「老爺!」老僕匆匆趕來,將傘舉到他頭頂,說:「族老們催了好幾迴了,一直派人問談得怎麽樣,老奴有些頂不住了。」


    「我這兒談得挺好的。」陸潛辛抬腳往外走,眯起眼笑著同他說:「黃金萬兩,寶石千顆,美玉百塊,價值連城啊。」


    老僕忠心耿耿,就是腦子不太靈光,一邊快步跟著為他打傘,一邊有些糊塗地問:「可您不是說要把消息告訴給賀大帥麽?難道又不和他聯手了?」


    「我是把消息送給他了,但我何時說過要拒絕西涼人送來的寶物?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都收下吧。」


    陸潛辛跨出大門門檻,老僕輕手輕腳地把門扇拉攏上鎖,順手擦了擦這門原配的「黃」字鎖肚,見大門搖晃了幾下又穩定下來,才轉頭追上主人。


    這宅子十幾年沒有修繕過,白蟻快要把門柱啃空了,可不得小心些。


    這陣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沒多久,就轉而放晴。


    春色已在整個劍南路境內蔓延開,漫山皆青綠,一支百來人的隊伍走出空廟,踩上遍野的新草。


    走在前頭的兩名將領用長槍揮揮打打,把過路植株上的水露都給打掉,領著隊伍在山間爬了小半日,終於看到了一座矗立在群山懷抱中的孤峰。


    峰上結有一座草廬。


    「他爺爺的姑奶奶終於要到了。」顧元錚停下來歇腳,長槍倒豎插進土裏,一手叉著腰,一手給自己扇風。


    在她身邊的顧橫之看著那座草廬,眉間有遮不住的隱憂,「不知怪醫可在。」


    此地名叫赤城山,江湖上人稱「赤城怪醫」的老怪物在此結廬幾十年,年年都有眾多病入膏肓或是傷重得隻有一口氣的江湖人被親友抬到這裏來求救命。


    他們是官軍,本不該和江湖有過多牽扯。但他娘病重,需要一味藥,唐大夫說,普天之下隻有赤城山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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