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香來開了門,裴明憫正在院中與張厭深交談。


    見他們迴來,少年笑道:「好你個賀今行,咱們皆為同窗同科,有事卻獨不叫我。是瞧著我上午送阿拙出城,不能及時來逮你們了。」


    賀今行知他們上午的事瞞不過對方,也笑道:「隻是去順天府衙走一遭罷了,唾沫都沒費上二兩,何需裴家明憫出手?」


    顧橫之向院裏其他人抱拳以作招唿,接過攜香搬來的椅子,道了謝,放到邊上坐著,安安靜靜地閉上眼曬太陽。


    「我知道,你是怕我難做。但你我心無私慾,身正影直,何懼流言?」裴明憫笑著搖頭,又問:「結果如何?」


    「不好說。」賀今行略作整理,將上午所見所聞皆細細複述了一遍。


    裴明憫與張厭深聽完,皆露出思索的表情。


    後者慢聲道:「五城兵馬司流毒已久,又與順天府勾結,沆瀣一氣,害民不淺。今日撞在孟若愚手裏,也是紙早晚包不住火。」


    他似想起了什麽,再道:「孟公乃是中慶早年的進士,為官幾十載,歷經兩朝,剛硬的脾氣就沒變過。去歲末諫諍不成,想必憋著氣,今次定然要掀翻五城兵馬司與順天府這一整個大攤子。」


    「不過,五城兵馬司歷經一輪裁撤,甚至換了指揮使,想必沒順天府那麽頭痛。」


    賀今行自說起此事,眉頭便沒展平過,「我和塵水商量過,若上告不成,便要想法激怒順天府尹,坐實他濫用職權以私廢公的罪名,再托我大哥他們上訴刑部,由此牽扯出一眾舊案,直接在刑部重審翻案,最後反過來將他革職問罪,一步一步徐徐圖之。可誰知孟大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巧在衙役要逮捕我們的時候來了。」


    「怪哉。」裴明憫也決奇怪,分析道:「我聽我父親說,孟大人前兩日告了病假,若他今日銷假,晨間應當是直接上衙。三法司與刑部衙署相近,出入往來官吏眾多,那男子竟能直接攔下孟大人,想必是受了指點,事先認過人的。」


    他說完,又有些後怕,「不過你和塵水也忒大膽,順天府的大牢不亞於虎穴狼窩,你倆就這麽把自己送進去,被獄吏勒索都是輕的,若是直接上刑,可怎麽辦?」


    「我倆有進士功名在身,若無實證,諒那府尹不敢輕易動刑罰。」賀今行安撫似的笑笑,抬手指了指天,低聲道:「況且我隱約有一些猜測,朝廷也打算處理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雖這兩處官官相護,但隻要再往上,到三法司一級,想必是不會為難我們的。」


    張厭深聽到這兒,目光轉向他,麵帶讚許地頷首道:「不錯。」


    「嗯?」裴明憫來迴地看他們兩迴,覺著自己仿佛錯過了什麽,沉吟許久,恍然大悟:「我忽然想起來,五城兵馬司原指揮使姓秦,是秦相的表侄,但就在不久前被撤了職。」


    「而這一輪裁撤,看似是精簡冗員,提高單人俸祿。但國庫緊張,朝廷可未必願意撥出這一筆不必要的錢,而提俸的聖旨已經發下,要有正當的理由廢止,那五城兵馬司還得再出大紕漏才行。」


    張厭深也笑著對他點頭讚許,「比如留下的諸多兵員隻是表麵光鮮,實際私底下作惡多端,案底累累,論律當下獄法辦。」


    裴明憫合掌道:「對,五城兵馬司與順天府民怨既成,朝廷想動手,需要的隻是一個契機——有個人把他們幹下的勾當捅到檯麵上。」


    賀今行說:「我本想做這個人,也差點成功,但孟大人出現了。」


    張厭深見他神色鬱鬱,也斂了笑,問道:「你們可能想明白為什麽這個人最終成了孟若愚?」


    兩個少年人對視一眼,沉思片刻,再齊齊搖頭。


    賀今行心中哀傷,輕聲道:「明明我也可以。」


    「不,你不行。」張厭深卻直接駁了他的話。老人看到少年神情茫然,心有不忍,但仍然堅定地說道:「因為你隻是一介進士,哪怕有個狀元的名號,但此時連正經官員都不算,哪裏比得上孟若愚的分量?」


    「五城兵馬司乃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恩蔭養老之地,往年兵丁為非作歹之事也屢見不鮮,難道皇帝不知道嗎?皇帝一直忍到今年才動手,為什麽?因為兵馬司的耗費一年比一年多,國庫吃緊,再也供養不起了。」


    他語調滄桑,勉強站起來,身體已然比聲音更加蒼老。


    「當皇帝願意養著這些蠹蟲的時候,五城兵馬司就是他禦下的恩典,而當他不想再養的時候,這些人就都是累贅。但他若直接下旨讓這些人滾蛋,必定會讓臣下心寒。所以他不止不訓誡,他還下旨提俸,還要施恩。」


    「但國庫拿不出錢,這恩典終究隻是鏡花水月,在泡沫被戳穿之前,就必須要有人來完成你們先前所說的,將五城兵馬司做過的醃臢事擺到檯麵上來。他們負了天恩,皇帝便能合情合理地廢除提俸的聖旨。」


    「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秦相知道,所以他撤了自己的親信,五城兵馬司編製裏最大的指揮使;但到此為止了,再繼續就是給人遞捅他自己的刀。裴相也知道,所以他此時依舊按兵不動。他們都不會出這個頭,都在等,等誰忍不住,來做這個出頭鳥。」


    「或許按照皇帝一開始的設想,你是有資格做這個人的——我猜他是想把兵馬司削一層皮就夠了,還能留待日後再用,而順天府就隻是捎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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