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陛下有恙,為臣更當前去探望了啊。」顧穰生說著就要進宮。


    順喜攔住他,細細說道:「太醫院看過,陛下需要靜養,不宜見人。大帥還是先迴去罷,過兩日除夕夜,陛下好了,自然會召見大帥。」


    顧穰生隻緊緊地盯著他,麵色陰沉。


    順喜也冷了臉,「大帥這是以為咱家誑你不成?就算咱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陛下的龍體開玩笑!」


    「大總管息怒,大帥絕無此意。」陳參將上前打圓場,又扯扯顧穰生的袖子,「大帥……」


    「嗬。」後者自胸腔裏冷嗤一聲,咬著牙氣得咯咯作響。半晌,才鬆開拳頭,一揮手大步轉身,「走!」


    其餘將士連忙追上。追出幾條街,牟參將大喊:「大帥!要餓死人了!吃點兒什麽吧!」


    「吃吃吃,吃個屁!」顧穰生憋著一肚子的火,頭也不迴地罵。走出一段,見屁股後頭還跟著一幫子蘿蔔,又怒道:「跟著我做甚?自己滾去吃屁!」


    「哎!好!這就去!」牟參將帶著弟兄們樂滋滋地轉頭進了一家羊肉鋪子,「要屁股肉!辣鍋涮的!」


    陳參將不放心,一路跟著迴到驛館,就見門房小心翼翼地和顧穰生說話。


    他聽了一耳朵,驚訝道:「小公子昨日來過?怎麽不早說?」


    門房心道你們一個人也不在我跟誰說?但覷著顧大帥的黑臉色沒敢張口,隻指指館裏,「今兒一大早又來了。」


    顧穰生下意識順著門房指的方向看過去。


    少年人聞聲從屋裏出來,恰好走到庭院裏,與他對上目光的瞬間停住腳步。


    顧蓮子今日是一個人來,從辰時枯坐到午時。


    他心中難免生怨,然而神色變幻幾許,仍是開口叫道:「爹。」


    第066章 六十三


    那一瞬間,顧穰生有些恍惚。


    許是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又飢又渴連帶頭暈眼花,看到少年人的第一眼竟有些迴到劍南路家裏的感覺。


    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像他,小兒子像他妻子。


    十六年前,大兒子出生,正是西南戰事最艱難的時候。妻子待產,家中隻有幾個老邁的女眷並年幼孩童,其餘青壯不分男女,皆在橫海的戰場上。


    蒙陰顧氏上下一體,是以並不重視嫡庶之別。


    凡其血脈,皆一視同仁,供養讀書、教習武功、攜手上戰場。


    這一場決定戰爭天平向誰傾斜的仗打了近兩個月。


    他代替他爹在發給宣京的捷報上蓋了帥印,而後扶著十具靈柩迴蒙陰,宅門口已掛起白幡。


    他將靈柩送至早已布置好的靈堂,聽見了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靈堂在前,產房在後。


    嬰兒嘹亮的啼哭響起時,隨行之人盡皆落淚。


    妻子躺在床上如水裏撈出來一般,麵色慘白,隻對他說:「操辦後事有我,你該趁勝追擊。」


    他想多看她一會兒,她卻以臂捶床,大哭道:「你還杵這做甚!去把交禺王的頭顱帶迴來,好祭我族人和同胞!去啊!」


    戰事收尾綿延兩月有餘,大軍寸寸推進終至南越王城。他率領摧山營做先鋒,直入南越王宮,搜捕半日,親手砍下了交禹王的頭顱。


    再次迴去,兒子已出生滿百日。


    妻子剛剛有喜時,他爹樂得一宿沒睡,抓著他們幾個小的推演沙盤。族兄笑問大帥怎麽比穰生這個要當爹的還興奮,他爹說,打仗費人啊,你我指不定哪天就用馬革裹了,得靠新的來補,多一個孩子未來就能多一份力量。


    族兄點頭說懂了,新生兒代表新生力量,新生就是希望。


    沙盤推到黎明,他爹又說不如來給小孩兒想個名字。


    幾人當即找了一堆書來翻,各個都有中意的字和理由,吵成一鍋粥。最後臨到早練,他爹拍板,挑了個讓大家都找不到反駁理由、覺得再好不過的字——


    鈺。


    這個孩子不止是顧氏一族的珍寶,也將是保衛南疆的銅牆鐵壁。


    顧穰生在百晬禮上宣布名字的時候,與妻子、族人乃至前來道賀的百姓一樣,對他僅有的兒子滿懷祝福與希望。


    但誰都沒想到,他還會有一個兒子。


    兩年之後,戰事已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時準了南越的求和書,南方軍撤迴橫海以東,整個枝州百廢待興。


    他與妻子的第二個孩子呱呱墜地,然而他求了幾日拜了幾輪的神佛並未答允他想要個女兒的祈求——又是個男孩。


    顧氏起源南疆,又世代鎮守於此,嫡係單傳並非純粹是天意。南疆與宣京天南海北,一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一個兒子可以順當繼承衣缽,兩個兒子就不那麽妙了。


    春來氣暖,妻子在蒙陰的城牆上給這個孩子取名「熙」。她脫下頭盔,埋首蹭蹭嬰兒的臉頰,笑著說希望他一生坦蕩順遂,也希望他能為南疆的百姓帶來光明與喜樂。


    城外江水兩岸,農耕正忙;城下河渠裏,蓮葉成碧,可預見採蓮的盛況。她看得歡喜,便把小兒子乳名由「豚兒」換做「蓮子」。


    顧穰生牽著站不太穩的大兒子,卻難以完全地沉浸於喜悅之中。


    此後十幾年證明,他並非杞人憂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況隻是要一個兒子呢?


    隻是徹底的忠誠並不能讓他的愧疚減輕絲毫。以致於如今他站在驛館門口,難得與小兒子相見,卻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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