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條,首當其衝地就是西北。


    西北軍的餉銀早就削得不能再削。風霜雨雪刀光劍影也就罷了,選了這條路自然要受得住,但起碼要讓人吃得飽穿得暖活得下去吧?


    賀今行狠狠咬了下嘴唇,才令自己平靜下來。


    總歸隻是猜測,事情尚未發生,就還有挽迴的餘地。


    他猛地轉身,要迴晏家小院去。


    卻見街中遠遠行來一輛青布做帷的單乘馬車。


    那馬車形製眼熟,他在一個月前的宣京城門前見過。


    剎那間,他腦子裏響起昨夜嬴淳懿對他說的話。


    「誰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同時也難保他們不會暗中拉攏謝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他握緊了手心。


    是誰一定要謝延卿做這個戶部尚書?


    嬴淳懿說:「阿已,我不想說你婦人之仁,但你總有不合時宜的心軟。」


    他哪裏是心軟。


    他娘謝如星在遙陵咽氣的時候,他剛到宣京,他爹在仙慈關,他外祖一家自行禁閉在江南路的老宅。


    停屍三日,無人操辦後事。


    彼時已賦閑長住荔園的裴老爺子看不過去,派人殮屍裝棺,設了靈堂,再往三個方向去傳信。


    頭七過了一輪半,謝延卿才從江南路趕來,含淚遵從謝如星的遺願,把人葬在了黍水環繞的山穀裏。


    據說葬禮過後,賀家清點了單子,謝延卿離開遙陵時帶走了謝如星所有的東西。


    兩家從此再沒有往來。


    殷侯一生坦蕩磊落,唯獨有愧於他的髮妻。讓謝延卿做這個戶部尚書,無異於扼住了賀大帥的喉嚨。


    此事知曉的人不算少,但也絕不能算多。陳年舊事也被翻出來做文章,是誰一定要致他們西北軍於死地?


    不論動手的是誰,賀今行隻覺悲涼與荒謬。


    他站在應天門前,玄武大街的起點。


    這裏是宣京的中心,橫貫南北,連接東西。長風自懷王山上吹來,吹過城牆、宮閣與萬千百姓家,吹動他的眼睫。


    「怎麽了?」晏塵水輕聲問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半晌,也反應過來,「這好像是謝家的馬車?謝老爺子也要進宮?」


    賀今行搖頭,側身目送青藍的馬車駛向宮門。


    車廂窄窄的,從後看去,像一方極其樸素的硯台。


    注意著應天門的不止他們兩人。


    飛還樓裏,嬴淳懿捏了捏眉心。侍從皆退到了樓梯下,他自己去倒了一杯酒,狂放飲盡。


    「你到底在煩躁什麽?」顧蓮子盤坐在圈椅裏,隨手往堂中的雙耳大肚壺扔了一隻短箭,而後拍手給自己喝彩,「好,貫耳連中!」


    他手邊方幾上放了一堆圓頭的短木箭,說完繼續投壺,重複問道:「你有什麽可煩的?」


    嬴淳懿沒搭理他,這是個老話題,一開口就得車軲轆。


    顧蓮子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固執,哪怕從小一起長大,嬴淳懿也很難提前警覺他會在哪一句話上鑽牛角尖。


    「侯爺。」樓梯口有婢女輕聲福禮,在得了他示意後,送上來一枚不及指節大的圓竹筒,而後快速退下。


    竹筒裏是一小截如廁用的草紙,就寫了兩行字。嬴淳懿看了,遞給顧蓮子。


    後者嫌棄:「這些個太監,就不能稍微講究點兒?」


    嬴淳懿睨他一眼。


    顧蓮子閉嘴,用兩指指甲夾走紙條,快速看完後扔到炭盆裏。


    「臨近年關,不宜見血。」他重複一遍紙條上的某段內容,「嗯,真就八個字。」


    「八個字就把斬立決變成了斬監候。」顧蓮子一箭釘在壺肚上,「這陸潛辛不給秦毓章磕頭說不過去啊,是不?」


    「這幫老東西慣會玩兒這種把戲,斬監候?過了年就變成流放,流放去哪兒,去老家。」他擦了擦手,站起來,趴在欄杆上向下看,忽奇道:「那不是晏塵水麽,他和誰在一起呢?」


    他很快看清了另一個人,撚著指尖道:「淳懿,你說賀靈朝這麽個六親不認的人,怎麽就突然樂於助人了呢。」


    嬴淳懿也看著並肩行走在街市上的兩人,「你我三人之中,隻有賀靈朝一貫容易心軟。」


    「是啊。」顧蓮子臉頰貼著欄杆,欄杆用軟綢包了,一點兒也沒有他想要的冷。遂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都姓賀,是沾親帶故呢,還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殷侯的私生子,或者說,想要他入贅?」


    「對外稱是賀三的私生子。據說進小西山時,賀三的兒子還同他打了一架。」


    他盯著那道人影,眯起雙眼,「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抱樸殿內就剩下秦毓章與裴孟檀,兩個人各站一邊,不言不語。


    「陸潛辛犯了錯,戶部尚書肯定得換個人來做。」明德帝倚著瓷枕,看陸潛辛的供詞,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既然你倆都不願意先開口,那就一起寫出來罷。」


    順喜立刻拿了兩套紙筆,讓小內侍們伺候兩位相爺寫下人選。


    秦毓章與裴孟檀對視片刻,各自提筆寫下一字,再一前一後把紙張放到順喜端著的托盤裏,字跡麵朝下。


    順喜呈給明德帝。


    「你翻。」明德帝仍在看供詞。


    「是。」順喜把兩張紙挨著翻過來,「這,裴相爺與秦相爺想到一塊兒去了。」


    明德帝掃了眼,兩個一模一樣的「謝」字。他自胸腔裏笑了聲,「謝延卿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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