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站得直,劍眉星目,正氣凜然,仿佛來自初入江湖的名門少俠,唯有頭上束髮的木簪,尚帶著一絲書生氣。


    賀今行對武器很敏感,隻一眼便記住了那把腰刀做工粗糙的刀鞘與刀柄。


    武術課教過兵器,但學生們練習時都用的木製,書院也不準私藏刀劍。想來多半是昨日才買來的。


    他又看了一眼西四間,門已經上了鎖。


    「傅明岄不會再迴來了。」賀長期替對方打掩護的日子也結束了。他走上來,注意到賀今行欲言又止的神色,便伸出手道:「我不迴家。知道你要跟著張先生遊學,去吧,路上小心。」


    後者握拳與他碰了一下。


    身後關門聲響起,走出來的顧橫之亦是差不多的打扮。


    於是賀今行知道這兩人是要一起上路,便說:「你們也保重。」


    顧橫之抿唇笑了笑,略一點頭算作答應。


    三人出了學齋,便就此別過。


    賀今行自講堂前的小廣場穿過,看向這座殿式建築。


    寬簷大窗,竹牌搖晃,「寸光陰」三字光鮮如初見,卻已溜走不知多少寸光陰。


    其實不止傅明岄,他們也沒多少時間再待在小西山。


    遊學歸來就要麵臨八月秋闈,秋闈結果一出,便要上京準備來年春闈。


    張厭深恰也來尋他,兩人在廣場上相遇。老人裹了頭巾,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著布袋。


    「先生。」賀今行接過布袋,裏麵不過幾冊書,便放到自己背著的書篋裏。


    「學生。」張厭深看他,「你這身行頭……」


    他疑惑道:「嗯?」


    老人笑而不語。


    直到出了山門,看到街邊等著的三輛馬車,賀今行才反應過來,根本不用自己背東西。


    他把書篋卸下來放到上馬石上,裴明憫頗為稀奇地繞著看了一圈,「我可以上手嗎?」


    他哭笑不得:「請。」


    裴明憫得了許可,端起來仔細看了看內裏,嘆道:「原來這就是『負篋曳屣』的『篋』,實物比書上的圖要精巧許多。」說罷又背起來走了幾步,最後放到第二輛擱置行李的馬車上。


    「其實就是背簍,不過改良了許多。」跟在一旁的賀今行向他解釋,順手把自己和先生的書拿了出來。


    馬車車輪緩緩轉動,奔著高升的朝陽向北而去。


    寬敞的車廂裏,張厭深坐於主位,道:「荀子有雲,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


    他示意兩個學生接下去。


    學生們對麵而坐,相視一笑,齊聲道:「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矣。」


    賀今行:「簡言之,正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學無止境,行無止境。」


    「紙上得來終覺淺。」裴明憫想了想,「就像這書篋,不親眼看看,不親自嚐試,便得不到最真實的信息、最深切的感觸。」


    「再推及到為人做事上……」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討論半晌,最後下了結論。


    「這就是我們遊學的目的,也是讀書做事應當奉行的準則。」


    張厭深笑容不減:「你倆把先生我的話給說盡了,先生此次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他取一本書,借著被窗上輕紗軟了脾氣的陽光,細細看起來。


    裴家給四公子準備的一應事物都是最好的。馬車做了減震,在平坦的官道上安穩行駛半日,到了汕浪磯。


    三人下馬車換渡船。


    誰知渡口幾處棧橋都被腳夫們占滿了,正熱火朝天地往大船上裝貨。


    江上一列十數艘貨船,船頭船尾樹的白底大旗上,都是鮮紅的「柳」字。


    烈日炎炎似火燒,他們就近尋了家茶水鋪子坐下,等對方裝完。


    裴家的僕役們各自行動起來,搖扇的搖扇,泡茶的泡茶,又借店家的廚房做飯,拉車的馬兒也得了蔭蔽歡快吃草。


    「這裝的是春麥子吧?」賀今行看著腳夫把兩個麻袋一左一右扛上肩頭,麻袋兩頭向下垂,腳夫整個人也跟著往下沉了寸許。


    裴明憫點點頭,「柳氏自十一年起,就壟斷了江南路的糧食買賣。」


    漢中路不似江南路有繁多的作物品種,大部分土地隻種植最基礎的稻麥黍菽,與其他各路往來貿易最多的也是糧食。


    因此與鬆江路並稱大宣南北糧倉。


    正是麥覆隴黃的時節,刈麥的農民從早忙到晚,才有這一艘又一艘運往別路的糧船。然而他們自身卻未必能吃上一粒新麥磨出的麵粉,就算能,也未必肯吃,因為新麥與陳麥是兩個價錢。


    賀今行看著大汗淋漓的腳夫們出神。


    裴明憫說:「柳氏從無名布商做成收攏南北行會的第一商行,當真厲害。」


    「江南路是柳氏發家之地,也是柳氏商行的大本營。其大當家柳飛雁雖是個女人,然初出茅廬時就眼光獨到、行事果敢,做到今天這一步不甚奇怪。」張厭深喝了口茶,「隻是柳家人丁稀少,依附者眾多,卻未必個個忠心。」


    裴明憫:「商人本性逐利,不可輕信。」


    閑談間,一名白衣金冠的少年走過來,拱手先叫了聲「先生」,再與另外兩名少年打招唿。


    賀今行拉開空著的條凳,讓對方坐下。


    他發現這人真的酷愛白衣,除了書院的襴衫武服,就沒見過對方穿其他顏色的衣服。不論長袍短打,都是一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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