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照出他深埋於心的偏見。


    他著魔一般地想,若是沒有自己打壓妖族,那麽,是不是會有更多這樣純粹美好的神明呢?


    自己是對的嗎?


    自己是錯的嗎?


    *


    神與仙在天界中相處得極其融洽。


    短暫的震驚之後,仙君們對這些友善又溫和的神新生好感。


    神也很快融入到天界各司之中。


    他們和善得如出一轍,叫人挑不出錯。


    其中,隻有兩個例外。


    一個是那隻白狐狸,上界之後怒目而向,質問為什麽要欺淩他們至此,憑什麽草木獸不能借靈力修為,憑什麽妖就該死。


    這是不能在天界問出口的。


    他氣不過,言說自己不會在這樣的天界做神官,憤恨到極致,幹脆自降神格,下世去搜尋了個洞府,做妖仙。


    另一個,是隻鳳凰。


    鳳凰原本就不同於尋常獸類,其出身於天地靈氣孕育,獨有一份風流。


    那鳳凰化了人身,更是風華絕代。


    成天揚笑,鳳眸清亮又帶幾分狡黠,舉手投足間自有超然氣質,高貴又親和。


    那鳳凰給自己取名月舟,言說他不喜歡火,卻很喜歡風雪,自薦著領了散風布雪一職,樂嗬嗬地又領了一座仙殿,提名長離殿。


    順道去酒仙處閑逛幾日,不知怎的,他似乎有種特別能力,總能叫別人對他有相見恨晚之感。


    就這麽的,流銀長袍奔竄於天界各處,帶個酒壺,玩笑累了,就挑棵順眼的樹,懶洋洋地睡上一覺。


    因其直率坦誠,不拘小節,即便有時任性,諸位神仙也不會講他什麽。


    而這位月舟神君尤其喜歡人間風光,下去撒風布雪,總要流連段時間。


    眾神仙也就隨他去了。


    張玉莊也時常下人間,不過都是為了去探看寧恙存身那棵桃樹。


    偶爾在仙道上遇見月舟,雙方都是點頭笑過。


    遇見的次數多了,也會互相問一句:「又下人間?」


    時間一長,彼此眼熟起來,多講幾句話,互相也算稱得上朋友。


    後來有段光景裏,月舟沒再那麽頻繁往人間去,張玉莊問了一嘴,對方卻笑眯眯地神秘道:「最近尋到個好玩人物,就司家那小子。」


    聞言,張玉莊也隻是笑笑,轉頭向人間去。


    無數次。


    他無數次來到這棵桃樹之前。


    寧恙殘魂一如當年,不起半分波瀾。


    張玉莊堅信自己定能尋迴寧恙,將這份執念一剖兩半,一麵是因為天大地大,隻要還有殘魂,定能尋到辦法,將寧恙帶迴來。


    另一麵,他始終記得自己當年看到的。


    那時的他,尚未習慣人仙之分,隻記得萬分悲痛之下,被提上了仙城。


    寧恙之死詛咒一般日夜縈繞心頭,終於把他逼到盡頭。


    他以仙人身份重迴皇宮,無論如何也要殺了皇後。


    張玉莊使了自己知道的,最惡毒的秘術,甚至不惜用無盡淵裏那些無名濃煙來圍出一間密室,隻為對付皇後。


    那妖怪已死,如今要為悲劇負責的,隻剩下了皇後和他張玉莊。


    命運已然將他投進長生囚牢,折磨無盡。


    皇後總得為做錯的事情付出代價。


    卻連他都說不清,是出於對皇後的恨,還是出於對自己為人失敗至極的恨。


    他就那樣做了,麵對這個女人臨死的叫罵,張玉莊心中沒起半點漣漪。


    時隔多年,他依然能記起當時的心情。


    是一潭死水,淹沒他所有理智和善念,仿佛殺人的不是他,而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他冷眼瞧著皇後痛苦而死,卻隻覺得心中早已荒蕪一片,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


    可他獨獨記得那一天,因為在那個暗室裏,他又見到了那幾個人。


    張玉莊確信,迴顧過去,他這潦倒陰寒的人生裏,曾短暫地見過他們,他們總是這樣憑空出現,不聲不響。


    起初,張玉莊甚至把他們當做是仙人。


    直到他們再一次,出現在這個密室裏。


    眼睜睜看著張玉莊把皇後殺了。


    張玉莊確定他們不會在如之前那般消失,這個念頭才出來,他隻覺得身體中有什麽隱秘甚至不堪的情緒沸騰起來。


    因為他再清楚不過地看到了他們麵上的恨意。


    恨意赤/裸坦誠。


    張玉莊明銳地覺得似乎有什麽瞧不見的思想將他們緊緊纏繞在一處,他凝視著這幾個陌生又熟悉的麵孔。


    好似這是一場註定的相遇,可他說不上來這場對峙中間,隔著什麽。


    張玉莊意識到,這些人似乎對他很是了解,但隻了解了他命中的一些片段,如同畫卷被割裂撕碎,叫他們尋去點零星色彩。


    他們不知道張玉莊為何要殺皇後。


    他們不曉得張玉莊當時已登臨仙城。


    他們恨他,卻不完全了解他。


    他不認識他們,又心生莫名親近。


    他們言行不像王朝中人,更不想仙城仙人。


    那個玄袍男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說話的方式獨特且有趣,既不像張玉莊所熟知的王朝臣子,也不似仙城中的仙君。


    他說話愛笑,帶有一種奇特的幽默感,仿佛在講一個隻有他自己才懂的笑話。


    這樣的說話方式令張玉莊困惑,他從未見過如此大膽而不拘一格的人,即便玄袍男子立馬察覺到密室裏布下了無盡崖的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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