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上下誰不認識這勞什子,浮念杖嘛。


    俗話說愛屋及烏,那麽反過來尊上的敵人就是整個幽都的敵人。


    鬼眾們遍尋那月老不得,又查到他向來不以真麵目示眾,隻好尋了浮念杖的畫像來……胡劈亂砍,以作泄憤。


    腳邊浮屠花開得正盛,火一般,尺岩搞不好是帶頭歡迎了一波月老。


    他覺得自己涼了。


    尊上的臉色簡直不要太難看。


    *


    俞思化隻是一個普通凡人。


    尺岩的慘叫在玄光殿裏迴蕩,他在階下受罰,一旁是各司鬼吏來往翻著自家命簿。


    冊子堆成小山,直要查到俞思化的祖宗起源才罷。


    還是什麽都查不出。


    台階上,俞思化閉目躺於側塌,浮念杖還被握在他手裏。


    他瞧不明白謝逢野這是在做什麽,但大抵明白了一件事。


    這截法杖的主人,或許同冥王有殺父之仇,而且,冥王好像認錯人了。


    他當真隻是一個普通人。


    想到這個關節,連俞思化自己都懷疑起來,他當真隻是一個普通人嗎?


    自小能見妖鬼,而今……而今還漂浮在謝逢野腦袋頂上。


    周圍全是鬼,大家往來移動都做飄著走,卻看不見他。


    連鬼都瞧不見,那該是什麽?


    真的普通嗎?


    俞思化快要習慣謝逢野這般高興起來喚他幾聲「玉蘭」取笑,不高興起來當個玩意一樣,隨手便拋給別人。


    畢竟不熟,畢竟人家有自己的私怨。


    畢竟……


    俞思化圓不下去了,一同幫過沐風,算是不熟嗎?


    他那次暈倒了還是自己抱他去醫館的吧,神仙就能以德報怨嗎?


    神仙也不能!


    冥王自己有陳年往事,憑什麽泄憤到旁人身上!


    俞思化有些生氣。


    哪怕隻是問一聲呢?


    他都沒有,隻是冷聲警告過後,忽地變成一隻大龍就把人捲走。


    龍牙尖得要命,迎麵而來的時候,俞思化就毫無知覺地暈了過去。


    身體突然空得像是沒有重量,脫離出來。


    他耳邊響起沉鳴,似萬古伊始,天地初現般渾厚。


    似在念禱。


    卻和先前在煙柳樓中聽到不同,這是嚴肅至極,遙遠又清晰。


    「此言極作,眾法玄聽。」


    浩蕩山川深闊湖海自他眼前掠過,瞬息而來,須臾即去。


    無數個匆忙掠影中,他瞧見了一隻金燦如琥珀的眼睛,靈光浮動於長毛之間,上麵盯著同樣閃亮刺目的金黃色長角。


    那是龍。


    跟冥王變出來的黑龍不一樣,那隻龍是金色的。


    比謝逢野好看。


    然後他就一路跟著謝逢野到了這處,也曾試探地靠近自己身體,稍微近些,就要被大力拉扯進去。


    他還不想迴去。


    高殿隻剩下紙頁翻動的聲音,謝逢野麵若寒霜地坐在主位上,聽了半晌,傳迴來的消息都一樣。


    「稟尊上,這位小公子,當真隻是一介凡人。」


    他緩緩地摩挲著掌心那塊琉璃玉,一遍遍撫過上麵那些按不下去的紋路,如同自己那些消散不去的疑怒和思念。


    「下去吧。」


    「都下去。」


    鬼眾聞言而動,尺岩也因此逃過一難。


    玄光殿瞬時恢復寂靜。


    謝逢野想也不想地拎過酒樽,灌了自己滿喉酸苦,才偏頭道:「你還要裝睡到什麽時候,早就醒了吧。」


    你管不著。


    俞思化想。


    可是忽地有股寒意從他四肢百骸深處蔓延開來,最後匯聚於胸口處,變成苦澀鬱悶。


    難捱得很。


    他寧願謝逢野此刻跟他打一架,哪怕接著查問祖母之事呢,也不願這冥王是現在這樣低聲嘆著,好似別人如何開口都不對。


    至少氣頭上說些話,反而能越過皮相喜笑怒罵,穿過血肉真誠,直直觸到最深處的喜怒哀樂。


    謝逢野在傷感,是無法宣之於口卻又經年累月燒著魂魄的傷感。


    「我沒法反應不大,我也曉得你頭迴來幽都,就被這麽折騰,心下肯定不痛快。」


    除此之外,還有歉疚,畢竟才見了江書姐姐,得了這麽個便宜外孫。


    「我曾經遇到一個很重要的人,後來不小心把他弄丟了。」謝逢野沉沉開口,聲音帶著啞意。


    俞思化閉著眼豎起耳朵聽。


    「後來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尋到他,但被另一個人一刀斬斷了所有機會。」


    「我剛才是把你認錯了,所以……」謝逢野不知該如何說,自從曉得月老私自斬了他的命緣線開始,隻要涉及當年情劫。


    他總要像得了失魂症一般暴怒。


    就像被下了詛咒。


    如此狠戾對待俞思化已不是第一迴,便連梁辰乃至幽都鬼眾,都沒少受他怒火牽連。


    今日他怒意灼天地趕迴來,瞧見鬼眾正歡欣結隊。


    他曉得自己暴怒之下要辜負這些忠誠。


    也知道俞思化凡軀受不住自己這暴怒一摔。


    這樣是不對的。


    可他還是做了同往日一般的選擇。


    謝逢野又灌了一口酒,也不知說與誰聽:「……我好像是病了。」


    「道歉。」側塌上忽地傳來聲音,冷清清的。


    謝逢野沒聽清,他用手背抹去唇角酒痕,循聲望去:「在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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