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力那麽大。


    聞勤生看著聞亦,沒說話。


    聞亦額頭上還包著紗布,他隻比聞勤生的書桌高一點,仰頭看著他,表情很認真地問聞勤生:「你可以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嗎?我想去福利院。」


    那個年代的人轉職換工作,經常需要引薦人。聞勤生在業內頗有地位和聲望,經常有人上門請聞勤生開介紹信。


    聞亦那時候還太小,根本不知道聞勤生到底是做什麽的,他還以為「幫別人開介紹信」是一個具體的職業。


    「我可以去嗎?」聞亦有些不太確定地問:「他們會要我嗎?」


    他想了想又說:「我上次課堂小測上,拿了第一名。我能自己睡覺,不用哄也能睡著。我從來不剩飯,每次都吃得很幹淨。」


    他把雙手扒在聞勤生的書桌上,問:「你能幫我把這些都寫上去嗎?」


    說著說著,聞亦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哭了起來,從沒有哭得那麽厲害過,說:「我不想在你這裏了。我想換一個媽媽了。」


    他才六歲,就已經開始思考別的出路。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聞勤生帶著聞亦出門了,司機開著車,把他們送到一家福利院。


    聞勤生把聞亦放在福利院門口的石凳上,清晨的石凳很涼很涼。


    聞勤生將他放下後,轉身上車,司機開著車離開了,車輛一轉彎就消失在了路口。


    清晨五點多,街道上十分寂靜,空氣還有一種似夢的暗色。天上是灰色的雲層,路邊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這種細碎的鳥叫,也組成了寂靜的一部分。


    聞亦坐在石凳上,垂著兩條小短腿,抱著自己的小書包。他不哭不鬧,安靜地等福利院開門。


    安靜地等人來愛他。


    沒等到福利院有人出來,聞勤生的車又迴來了,在路邊的樹下停了一會兒。


    過了大概十來分鍾,聞勤生從車上下來,把聞亦抱迴了車上。


    聞勤生給了聞亦一切,卻從未將聞亦視為一個整體,所以他的姿態總是反覆多變。


    仿佛聞亦生來擁有兩個靈魂,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性。


    在聞勤生眼中,聞亦是天使和魔鬼的結合體,是父性和母性的攢合,各自為政卻又相伴共生,彼此敵對又不可分割。


    那件事之後,聞亦就不要保姆了,換多少個都不行。


    一些簡單的日常照顧,家裏其他熟悉的傭人可以代勞,可是不再有那麽一個專門的人每天圍著他了,而聞亦又那麽需要陪伴。


    下午的時間是最漫長的,聞亦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夕陽。


    就像黃昏裏拖在地上的長影,他的寂寞也被拉出長長的尾音。


    有時候他會坐到前院的鞦韆上,但是他盪不起來,因為沒有人幫他推。他隻能小小地、輕微地晃動,來來迴迴,不停攪亂那道斜陽。


    隻能自己晃動的鞦韆,是聞亦所能感受到的最刻骨銘心的寂寞。


    聞亦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太小,他是這個家裏最小的人。因為太小不容易被看到,所以被人視而不見。


    他盼望長大,大到可以被聞琳琅看到。


    在聞亦的記憶中,小時候,聞勤生好像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說過話。


    第一次有這種記憶,是那次聞勤生喝醉酒,坐在椅子上紅著臉看著他,問:「你是誰的小孩兒啊?」


    聞亦抱著一個球,迴答:「我是媽媽的小孩兒。」


    聞勤生發出沙啞的笑,臉被酒氣蒸騰更紅,帶了一張麵具般,說:「是啊,你是她的孩子。」


    後來聞亦想起這一幕,覺得那時候的聞勤生應該是後悔了。


    他後悔讓聞琳琅生下自己了,因為那幾年聞琳琅的狀態越來越差。


    聞亦太寂寞了,每當家裏有客人,就是他最高興的時候。


    聞勤生跟客人一般都在小廳會麵,邊喝茶邊談事。聞亦跑來跑去,故意弄出些聲響,想要引人注意。


    客人看見了,肯定要和聞勤生聊上幾句小孩兒的話題。


    聞亦跑走之後不一會兒,肯定會又跑迴來,再故意弄出點聲響,就為了能被叫過去說話。


    客人一般都很和藹,對主人家的小孩兒也有一種客套般的慈愛,問兩句話,再摸摸頭。二次上門來的時候,有心一點的人還會給聞亦帶禮物。


    像鴿子啄食地上的麵包屑,聞亦撿著這些大人在人際交往中漏出來的一點點慈愛長大。


    可是客人不會總有,寂寞仍是常態。


    聞亦知道,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發生的。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切,都和這個時期那強烈的期盼和失望交織的毒打息息相關。


    就像愚蠢的劉助理永遠也不會知道,聞亦之所以對他那麽縱容,都是因為他有個好媽。


    一個關心兒子終身大事,會給兒子煮降火茶的媽。


    他喜歡聽劉助理講一些家裏的瑣事,特別是關於他母親的。


    其實聞亦是在用自己的辦法,以一種平靜又絕望的努力,想方設法地穿透一絲縫隙,鑽入一個和平又恬靜的家的範本,靠著想像在裏麵短暫地安家落戶。


    聞亦的經歷中不存在蛻變和成長,他的一生其實就是他那個的童年的無限延長。


    他一直生著靈魂的病,直到那麽多年以後,還在做著拿糖果交換關係的事。那是他人生中,經過無數次跌跌撞撞的嚐試以後,發現的最可實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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