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能的話,李顯其實並不願如此快便跟武後硬碰上一場的,倒不是膽怯,而是局勢所限,概因李顯如今擁有的實力大多在地方上,至於朝堂中,隨著駱賓王與林明度這兩位最後的重臣被下放地方之後,李顯手頭隻剩下蕭潛等幾名蝦兵蟹將,與武後所握有的大勢實在無法相提並論,按常理來說,此際李顯應該臥薪嚐膽地潛伏著,先將太子大位弄到手,而後再慢慢計較其餘,這無疑是條穩妥的路子,至少在絕大數人的眼中,該是如此才對,然則李顯卻不是常人,隻因他實在是太清楚武後的為人了,倘若李顯真要是玩穩妥的做派的話,那隻能是死路一條!


    理由?很簡單,武後從來都不是個心慈手軟之輩,哪怕李顯再如何退讓,她也不可能放了李顯一碼,前世那會兒李顯不就退讓了麽,結果如何呢,王妃被賜死,兒子被賜死,女兒也被賜死,就連他自己也險些被賜死,這一世李顯可是半步都不想再退了的,再說了,武後本就是個擅長借勢之輩,一旦被其掌握到了政爭的主動權,那後續的攻擊就是一撥接著一撥,沒個消停的時候,壓根兒就不會給對手留有絲毫的喘息之機,正因為此,縱使明知事情難為,李顯也斷無退縮的打算,哪怕再艱難,與武後打擂台的架勢也絕不能倒,這其中又牽涉到一個隱蔽機密,那便是高宗的心思之變化。


    高宗為人確實弱懦,也無甚治國的大本事,可畢竟是帝王,無論是當皇子時,還是即位之後,都沒少經曆過各種各樣的陰謀,見識也算是多了的,政治手腕自然也是有些的,盡管不算太過高明,可絕非愚鈍之輩,先前太子勢大之際,他扶持武後之本意是要保持朝局之平衡,可卻沒想到武後居然能借勢一把將朝局盡攬手中,導致朝局就此徹底失衡,以致太子竟落到要鋌而走險之地步,從這一點來說,高宗心裏頭是有悔意的,這也正是高宗想要赦了李賢死罪的隱蔽心思之所在,故此,倘若李顯能顯示出與武後對抗的決心的話,高宗必然會給予李顯必要的支持,以達成新的朝局之平衡,而這,正是李顯目下最需要的東西,也正是李顯敢於站出來的底氣之所在!


    “講!”


    武後其實並不是真的很在意李賢的生死,於她而論,一個被廢黜的太子就有若被砍斷了翅膀的鳥兒,絕無再次展翅高飛之可能,當然了,除惡務盡或許更好,不能的話,也算不得甚大事兒,不過麽,一旦事涉權柄,那一切就不一樣了——盡管高宗始終不曾明言,可武後卻能敏銳地察覺到高宗心底裏的隱密,她自是不想將已到了手中的權柄再平白交出去,故此,她需要一個可以公然打擊李顯這個東宮最熱門人選的機會,而李賢謀逆一案無疑便是這麽個良機,武後自不肯輕易放過,做了如此多的安排,為的便是等李顯來跳這個大坑,而今,李顯既然已出了頭,武後心中雖是振奮不已,可明麵上卻是擺出了副威嚴無比的樣子,眉頭微微一皺,帶著濃濃不悅之色地冷哼了一聲道。


    “諾,啟稟父皇,母後,兒臣昨日奉旨前去詔獄,已然探視過了六哥,承六哥所托,有奏本在此,且容孩兒代為上稟父皇、母後。”


    經曆過沙場的血腥磨礪,李顯的城府早已修煉到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之地步,又哪可能會被武後的威勢所懾服,不緊不慢地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本未曾蒙絹的奏折,雙手捧在了胸前,語氣沉穩地開了口。


    “準了。”


    一聽李賢有本上奏,高宗的眼中立馬閃過了一絲精芒,也不等武後開口,有些個迫不及待地便準了李顯之所請,很顯然,在如何處理李賢的事上,高宗與武後的意見並不統一,而這個“準”字一出,雙方之間的矛盾已是有了表麵化之趨勢,登時便令一眾心眼靈活的朝臣們盡皆轉起了不同的念頭。


    “謝父皇恩典。”李顯早就料到了高宗會出麵支持,不過麽,臉上還是極其自然地裝出了副感恩的神色,隆而重之地謝了一聲,這才將手中的奏本攤將開來,神情肅然地開口宣讀道:“父皇、母後在上,罪兒百拜,罪兒自幼受父恩母愛,及長,又屢受重用,更得東宮之承嗣,本該承歡膝下,調理鼎鼐,以為國之棟才,卻惜受小人挑唆,以致自絕天下,罪兒不敢妄求父皇、母後寬恕,但求能以一身而警天下……罪兒百拜以聞!”


    “癡兒,癡兒,唉……”


    聽著李顯轉述的李賢之認罪書,高宗臉色慘淡,淚水漣漣地搖頭歎息不已,但卻並未就此作出表態,而是滿帶哀求之色地望著李顯,似乎在催促著李顯拿出個救李賢一命之法子。


    嗬,老爺子也真是的,就指著咱當惡人,您老盡做好人,真是好算計來著!李顯多精明的個人,又怎會看不出高宗眼神裏的意思,不過麽,他卻沒打算立馬發難,隻因此時火候尚不成熟,還須得武後一黨跳出來表演上一番,故此,哪怕高宗的眼神已是幽怨得緊,李顯卻是裝作沒瞅見,宣讀完了李賢的認罪書之後,便即躬身站在了殿中,一派聽任高宗與武後發落之神色。


    李顯這等規規矩矩的姿態一出,下頭的朝臣們自是亂議紛紛,可武後卻是皺起了眉頭,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評價才是了——不管武後有多討厭李賢,可母子關係卻是實打實地存在著的,總不能李賢都已認了罪,她這個母後卻不管不顧地硬要殺罷,至少在明麵上,身為母親是斷然不能輕易說出那個“殺”字的,若不然,光是天下人的口水都足以將其淹沒,而李顯若是在暗中再稍做推波助瀾一下,武後目下看似穩固的地位隻怕便有可能不保,值此微妙時分,武後也隻能是於保持沉默的同時,將暗示的目光投到了武承嗣這個主審官身上。


    “陛下,娘娘,微臣有話要說。”


    嚴格來說,武承嗣與武後之間其實有著殺父之仇,不過麽,這廝就是個沒節操的主兒,一門心思就想著升官發財,他如今就隻記得一件事,那便是緊緊地抱著武後的大腿,一切按武後的意思去辦,至於父仇麽,早被其忘得不知到哪去了,這會兒一見武後給出了暗示,自是不敢怠慢了去,忙不迭地便搶了出來,高聲稟報了一句道。


    “講!”


    這一見武承嗣果然乖巧,武後的心自是稍安了些,在她看來,有武承嗣出麵去跟李顯打擂台,一者可化解眼前難堪之危,二來麽,還能讓李顯降降格調,當然了,最重要的是她能來個居中調停,連捎帶打地殺殺李顯的威風,可謂是一舉而多得,自無不允之理由。


    “謝天後娘娘隆恩。”武承嗣畢恭畢敬地謝了一聲,借機飛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後麵帶沉痛之色地開口道:“陛下、娘娘明鑒,微臣以為廢太子所書之認罪狀確是剖析深刻,雖有推脫之嫌,大體卻是屬實之言,正所謂其情可憐,其罪卻是難恕,身為人子不思孝道,身為儲君,不思理政,卻行偏激之事,大違人倫,有負陛下與娘娘之厚恩,然,念其稍有悔過之心,且曾為貴人,不當以刑罰加身,似依舊例,賜三寶(所謂的三寶指的是白綾、鴆酒、匕首),既全其身,又可全法度,實兩全之道也,微臣懇請陛下、娘娘明斷。”


    “陛下,娘娘,微臣以為武尚書此言甚是,國法有度,雖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臣懇請陛下、娘娘聖裁!”


    武承嗣話音剛落,明崇儼便已從旁閃了出來,亢聲附和了一句道。


    “陛下,娘娘,微臣以為賜三寶乃穩妥之道也,當是可行,請陛下、娘娘恩準。”


    “陛下,娘娘,微臣附議!”


    “微臣亦附議!”


    ……


    有了明崇儼的帶頭,一眾武後黨人自是不甘落後,紛紛出列搖旗呐喊,隻一瞬間似乎便已將李顯製造出來的無聲殺機化解了個幹淨。


    “顯兒對此事可有甚看法麽?”


    眼瞅著形勢已然扳迴,武後自然不肯放過這等打擊李顯威望的大好機會,也沒急著下定論,而是一壓手,示意諸臣工安靜,而後饒有興致地看了李顯一眼,毫不客氣地將了李顯一軍。


    果然來了,嘿,就等您老呢!李顯早就預料到了眼下這等局麵,心中也早就有了對策,之所以不急著表明態度,等的便是武後這麽句話,要的便是圖窮匕見之際的殺機,一舉底定乾坤,不給武後一黨再有絲毫翻盤的局麵,此際武後既然已出盡了招數,自然便輪到李顯做出絕地大反擊了!


    “啟稟父皇、母後,兒臣昨日見過五哥之後,心中突有所感,賦詩一首,也不知其好壞,想請父皇、母後代為斧正一、二。”


    麵對著武後的將軍,李顯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可也沒急著就事論事,而是一派王顧左右而言他之狀地迴答了一句道。


    “轟……”


    李顯此言一出,下頭的朝臣們不禁又是一通子哄亂,不為別的,隻因李顯素來甚少有文名,若說李顯善戰,群臣無不拜服,換著說李顯善政,朝臣們也信服,畢竟原本貧瘠的河西經李顯數年努力之後,已是舉國聞名的富庶之地,可說到吟詩作賦麽,朝臣們可就不相信了,再者,此等大朝之際,又豈是吟詩之場合,李顯如此舉動顯然有賣乖之嫌疑,其之思量可就有些令朝臣們費解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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