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元年五月二十二日,蓬萊宮中發出明詔,稱許敬宗彈劾劉祥道一事案情重大,不經朝議,實難公斷,概因高宗有微恙在身,特由皇後代行朝議事宜,擬定於五月二十四日在太極殿大聚群臣,以共商國是。此道詔書一出,京師朝野為之震動,武後一黨固是歡欣鼓舞,其餘大臣則是且驚且憂,私下言及此事不妥者不在少數,卻無人敢公然上本反對,尤其是在太子進蓬萊宮求見高宗被拒後,諸臣工皆默然了下來,滿京師上下氣氛詭異難明,暗潮洶湧間,一場朝堂風暴已是避無可避了的。


    乾封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卯時三刻,陰,漫天烏雲密布,雲層壓得極低,不時有電光在中跳躍閃爍著,隱隱的雷鳴聲滾滾而過,大雨將至,氣壓低得令人很有種喘不過氣來之感,哪怕已將車簾子卷起了半截,李顯卻依舊覺得氣悶得緊,手中的折扇不知不覺間便搖得飛快了起來,扇出來的風倒是不小,奈何心頭的燥熱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消減,反倒是更燥上了幾分。


    不可控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些,縱使李顯已盡可能做足了功課,可對於此番朝局的走向卻依舊有些拿捏不住之感,再說了,就算一切都按著李顯所策劃的最佳劇本來演,其結果也一樣好不到哪去,隻因武後臨朝的先例一開,這後患怕是再也避無可避了,至少李顯本人看不出還有誰能阻擋得住武後公然幹政的野心——懦弱的高宗不能,怨氣滿懷的太子不能,羽翼未豐的李賢也不能,群臣亦無力,至於李顯本人也同樣是心有餘力不足,一念及此,李顯的心情便不免愈發沉重了起來。


    實力,一切歸根到底還是實力!李顯很清楚要想有所作為,一切靠的隻能是實力,可惜實力這玩意兒不是一朝一夕能擁有的,尤其是如今李顯處於蟄伏之期,要想坐擁龐大的實力幾乎是天方夜譚之事,別的不說,光是棄文習武之名傳遍天下後,要想明著拉攏人才都是件困難之事,更別提去拉攏重臣了,這一條,從司農韋夕機以及駱賓王二人的身上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來,這幫子有誌於朝堂的能臣顯然都不想與擺明了無意於大位的李顯有太多的糾葛,對此,李顯雖早有心理準備,卻亦無可奈何,隻因他很清楚武後的狠毒之處,那婆娘殺起兒子來,就跟殺小雞一般麻利,尤其是越有心於大位的兒子死得越快,李顯唯有擺出不想爭大位的姿態,方才不致有性命之憂,哪怕是在朝中胡為了一些,有著那頂“不想上位”的帽子在,多少能起個擋箭牌的作用,或許能不致立刻惹來殺機罷,可這隻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顯然無法憑此達成李顯心中的大計,若想有所作為,有些計劃或許到了該實施的時辰了!


    “殿下,殿下。”


    就在李顯心潮起伏難平之際,耳邊突然響起了高邈小心翼翼的唿喚聲,瞬間便將李顯從沉思中喚醒了過來,猛一側頭,從卷起的車簾子往外一看,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停在了承天門前的小廣場邊。


    “嗯。”李顯沒多廢話,隻是輕吭了一聲,揮手示意了一下,自有隨侍的下人們緊趕著將車簾子卷將起來,李顯一哈腰,在高邈的服侍下,走下了馬車,入眼便見廣場上早已站滿了朝臣,隻是渾然不見了往常朝會前那等輕鬆愜意的笑談聲,有的隻是一股子詭異的壓抑感在廣場上盤旋纏繞不已。


    “殿下,早。”


    “殿下,您來了。”


    ……


    李顯大老遠便瞅見早到的李賢正一本正經地與戴至德等老宰相交換著意見,不由地暗自輕笑了一聲,可也沒多遲疑,緩步便向李賢走了過去,一路所行處,群臣紛紛施禮問安不迭,李顯自也笑著作揖還了禮。


    “七弟,早啊。”


    聽得響動,李賢迴過了頭來,見是李顯到了,這便笑著招了招手,示意李顯站到身邊來。


    “六哥,諸公,小王來遲了,海涵,海涵。”


    李顯笑容可掬地對著李賢以及戴至德等老宰相作了個團團揖,謙虛地打了聲招唿,而後便即站到了李賢的身邊,閉口不再開言,隻是含笑地聽著李賢與一眾宰相就科舉事宜交換著意見,當然了,那些所謂的意見在李顯看來,全都是些無所謂的廢話罷了,左右不過是李賢在那兒顯擺而已,卻也懶得用心去聽,眼珠子轉了轉,環視了一下周邊的情形,突地跟閻立本看將過來的眼神對到了一起。


    嗬嗬,老閻同誌看來有些頂不住了!李顯一接觸到閻立本的眼神,立馬會意了其中所蘊藏著的一絲請求的用心,心中暗笑了一聲,可臉上卻並沒有甚旁的表情,隻是微微地頷了下首,表示自己已知曉,閻立本見狀,似乎大鬆了口氣一般,展顏一笑,也微微地頷了下首,而後便即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視線。


    “上朝,上朝……”


    李顯到得本就晚,這才剛與閻立本交換過眼神,宮門處便傳來了宦官們的喊朝之聲,一眾朝臣們自是不敢怠慢,各自按品階排好了隊,以李賢兄弟倆為首,疾步走進了緩緩推開的承天門,一路沿宮中大道直奔太極殿而去,不多時,便已進了大殿,入眼便見大殿中央的龍床邊赫然並列著一張規格隻是略小上一些的雕鳳床榻,群臣們驚詫之餘,全都就此騷動了起來——朝臣們接旨時,都以為武後所謂的主持朝議該是垂簾聽政而已,卻萬萬沒想到武後居然是公開聽政,這還不算,居然將座椅擺在了與龍床並列的位置上,此事說是逾製還算是輕了的,簡直就是公然謀逆了的。


    “哼,七弟,你看這……”


    李賢顯然也沒想到武後居然如此膽大妄為,震驚之餘,心頭的火立馬便起了,冷哼了一聲,便有要當庭發飆的跡象。


    有啥好奇怪的,那賊婆娘本就是個野心勃勃的貨色,就沒啥事是她不敢幹的!李顯經曆過前世那等苦難的曆練,早就見怪不怪了,在李顯看來,別看群臣們這會兒似乎沸反盈天的樣子,真到了武後駕臨之際,卻一準全都成了縮頭烏龜,該拜的依舊得拜,屁話都不會有一句,就這麽個現實下,不低頭能成麽?很顯然是不成的,畢竟這會兒武後手拽高宗旨意,誰要是敢出頭,那一準沒個好下場。


    “六哥,沒事,等著罷,太子哥哥快到了。”


    李顯並不想李賢折在此地,此際見李賢又要不平則鳴,趕忙笑著打岔了一句,話裏的意思便是太子都不急,您老急個甚。


    “哼!”


    李賢雖極有個性,可到底不是傻子,自是聽得懂李顯話裏的潛台詞,隻是心中依舊不甘得很,這便冷冷地哼了一聲,黑著臉不吭氣了。


    “皇後娘娘駕到!”


    就在朝臣們嚶嚶嗡嗡地亂議個不停之際,後殿裏突然響起了司禮宦官高和勝那尖銳高昂的唿喝聲,旋即,便見一身盛裝朝服的武後在一眾宦官宮女們的簇擁下,昂首從後殿轉了出來,一臉晦氣的太子則低頭跟在了其後,原本正亂議著的朝臣們立馬就此收了聲,有些個目瞪口呆狀地看著武後徑直行上了前墀,款款地坐在了龍床邊的那張榻上。


    “臣等叩見皇後娘娘!”


    沒等諸臣工反應過來,以許敬宗為首的後黨們便已跪倒在地,大禮參見了起來,其餘大臣見狀,自是不敢怠慢,亂哄哄地也都跟著跪了下來,隻是見禮之聲卻顯得極為的淩亂,前頭的人都已見禮畢了,後頭的官員才剛唿出口,聲音噪雜無比,渾然不見了早朝所應有的肅穆景象,倒是跟菜市場有得一比了。


    沉默,還是沉默,一眾朝臣們陸續都見禮完了,卻始終不曾聽到武後叫起的聲音,直令朝臣們心裏頭都不免打起了鼓來,無人敢直視前墀上的武後,全都低頭跪著,連稍動上一下都不敢,大殿裏的氣氛遂就此凝固了一般,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厲害,好一個心理戰,這麽個下馬威一出,怕是無人敢質疑這婆娘的權威了,嘿,接下來的朝議怕是要玩完了!李顯自是清楚武後這一手的用心何在,然則知曉歸知曉,在這等形勢下,李顯也無力去破解,隻能是默默地跪著,腦筋卻高速地運轉了起來,盤算著接下來朝議時的應對之道。


    武後就這麽靜靜地端坐著,臉上神情肅穆,一絲的表情都沒有,一雙鳳眼銳利如刀一般地掃視著下頭的一眾朝臣們,一股子龐大的氣場油然而生,生生壓迫得諸臣工的心跳全都加速不已。


    “平身!”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一眾朝臣們跪得腿腳都有些子發麻了,上頭總算是傳來了武後那毫無感情可言的聲音。


    “臣等謝皇後娘娘隆恩。”


    一聽到叫起的聲音,一眾朝臣們心裏頭皆不免生出了如獲重釋之感,各自叩謝不已,聲音比起前麵的見禮來說,明顯地整齊了不老少,很顯然,朝臣們的氣勢在這場不動聲色的較量中,基本已被打擊得潰不成軍了的,朝議的主動權也因之在無言中轉移到了武後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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