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躺了近兩個星期,魏溢林才被獲準出院,劉秘書親自將他接迴,並“押”往賈忠全的辦公室,跟前兩次相比,賈忠全的辦公室更為雜亂,折疊床並沒收起,上麵鋪著亂成一團的被褥,而原本放置被褥的地方現在則被一大遝書籍所取代。


    這些五顏六色的書,都是精裝的,以地緣政治、曆史、哲學這三種類型為主。賈忠全讀起書來貪得無厭,因此熟悉他的人,總會以各種借口給他送幾本。這些書原本是放在辦公室左手邊的櫃子上的,現在那裏已經被文件所占據,這些文件原本是擺在桌子左前端的,而現在桌子的左前端又被一紅二黑三部電話占據。


    “溢林,康複得如何?”賈忠全也不放下手上的文件,一邊看一邊問。


    “承蒙老師關心,全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賈忠全點點頭,左手摘下老花鏡,右手單手合上文件夾,並用它的尖端指了指身後那塊掛在牆壁上的小黑板,這小黑板上,用四塊磁鐵吸著一張環州地圖,“兩周來,我們排查了環州的二十八間醫院中的二十七間,就剩下這裏了。”


    魏溢林將視線投向文件夾尖端所指之處——環醫一院(環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這間醫院位於環州的老城區——吳口區。


    “三百零一十七平方千米的麵積,兩百一十七萬人口。”賈忠全抄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串數字,“衛星顯示,這裏的感染者與其他地方的不同,它們以集群行動,一群少則數百,多則過萬,最大的那一群,占了一整條馬路。”


    魏溢林聽得身上的汗毛都一條條地豎了起來,他當然知道感染者群的可怕,這排山倒海的感染者,就像掠過莊稼地的蝗蟲群,所到之處,什麽也不會剩下,而且最為瘮人的是,他們手中的武器根本就不是這“蝗蟲群”的敵手。


    “記住了,外麵要將它們當人,裏麵,就不要這麽認為了。”賈忠全例行公事般說道,這幾個星期,他每隔幾天就要說一次這句話,隻是有人能用到前半句,而有的人卻再也用不上了。


    魏溢林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怕了?”賈忠全抬起頭,雙眼看著魏溢林的臉,右手抓起一支筆,在一張文件紙上快速簽下自己的名字,但卻並沒有急著交給誰,因為他看見,魏溢林眼中絲毫沒了第一次進環州時的義無反顧,而多了很多顧慮與不願。賈忠全知道,這種眼神,今後他將越來越多地遇到。


    “不怕。”毫無底氣的迴應。


    “去吧。”賈忠全將文件遞給魏溢林,“他們都看著你。”


    五號樓是郝山基地的計劃製定中心,樓頂豎著一架架天線,三層最大的那個房間,是指揮中心,裏麵有一塊一麵牆那般大的屏幕,可以將目標地區的衛星影像投在上麵,兩側的十多台電腦,可以同時勝任各部聯絡、目標定位、追蹤等工作。二層是宿舍、一層則是會議中心以及供本次行動執行人員休息的宿舍。離它約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間麵積達兩百平方米的單層倉庫,這個便是整個基地的軍火庫。


    “茲因核查厲疾原發病例之需,經緝事總局本部會議通過之決議,以絕對之多數同意往環州派遣直升機及必要之調工、特情人員。故命你部立刻行動,以早日消滅厲疾,勿負國民。”魏溢林念完後,便將這張印有緝事總局、緝事總局防疫處、緝事總局赤西南專員公署印章及負責人簽字的命令交給餘下四人一一傳閱。


    “明天,我們將再一次前往環州,調查環醫一院。”不等第一個接到文件的鍾文峰看完,魏溢林便開口道,“晚上八點前,你們可以自由活動。”


    說到這,魏溢林轉過身,拍了拍放在木桌上的木箱子:“八點一到,將你們覺得重要的物什,包括你們想對家人、朋友說的所有人,放進這隻箱子。然後去軍火庫拿長槍,”


    待命令查閱完畢,魏溢林便讓大家散了,眾人的心情也是各不相同,秦天武是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人,神色很是平靜,臉上看不出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波瀾,喬武在經曆過於堪紮等人的槍戰後,似乎對生命也有了新的認識,雖然還做不到像秦天武平靜,但也比第一次去環州時要好多了。


    與喬武相比,鍾文峰的表現就差許多了,他跟喬武都是在環州厲疾爆發前不久才從培訓班畢業的,上次去環州便是他們倆的第一次任務,但跟喬武相比,他又缺少了真正的槍彈的考驗,因此他的眼神很是渙散、喉結也在不平地上下翻動,嘴唇不停地開開合合。魏溢林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給自己壯膽。


    “韻蓮。”魏溢林叫住了最後一個從自己身邊經過地人,“你覺得核查這個原發病例,還有意義嗎?”魏溢林的聲音壓得很低,說話時他也沒有轉過身去看已經快走到門邊的柏韻蓮——他在逃避她的目光。


    “唔……”柏韻蓮一愣,一時間,她還沒有搞懂魏溢林此言的意思。


    “有意義嗎?”魏溢林重複了一次,語氣依舊陰沉。


    “有。”柏韻蓮點點頭,她明白了魏溢林的意思,“雖不大,但有意義。”


    “有就好。”魏溢林終於轉過身,將臉露在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之下,他的臉是健康的古銅色。


    “怎麽啦?你的樣子不太對勁。”


    “他們派了好多人去環州。”魏溢林半坐在桌子上,右手撐著桌角,“一半的人沒有迴來。”


    士兵的最佳年齡是十八至二十二歲,因為這個年紀的人不惜命,熱血往腦子一湧,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他也敢給你闖一迴。但特情們不同,他們大部分都畢業自高等學校,或者來自軍隊的勁旅,然後還要經過兩到三年的學習,待出來時,很多人都已二十有五,都已經學會惜命了。


    當然,這絕不是說,他們會跟上司討價還價,而是他們會思考這個命令是否合理,要是此命令不合理,比如現在尋找原發病例對於抗病藥物的研製是可有可無的,那麽下達尋找原發病例命令的人,是要被追責的——因為他的草菅人命。


    “他們都在等我們的藥物。”這話,像是別人灌輸給柏韻蓮的。


    “最近,我腦海裏總是浮現出宋茉莉的話,我被它弄得心神不寧。”魏溢林並不打算就此“放”走柏韻蓮。


    “哪一句?”柏韻蓮的右眼微微閃過一束光,一束驚奇的光。


    “當我們的祖先與古猿第一次有了分別時,你覺得古猿們會不會也認為這群家夥不可思議,是不健康的呢?”語畢,魏溢林連忙手腳並用地解釋道,“我知道這話是錯的,但就是不知道它錯在哪。”


    柏韻蓮轉了轉狡黠的眼珠:“我問過鄭教授,他說,真正的科學必然是經過無數的實驗,有嚴謹的證明過程。而偽科學是沒有經過實驗、沒有嚴謹的證明過程的,盡管它看上去跟科學一樣。如果將兩者都比作高台,那麽真正的科學,你是可以通過它的台階一步步地走上去,但如果是偽科學,它是沒有台階的供你攀登的,因為它的一切都來自臆想。”


    “明白了,謝謝。”魏溢林如釋重負,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那,我先走啦。”


    “記得去打抗生素。”


    “知道啦。”


    一夜無話,次日淩晨,值夜的人員便敲開了兩間宿舍的門,提示他們該準備了。眾人一咕嚕地爬起來,整理內務、收拾行囊。有時候,有經驗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比如,大家都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擔憂,比如配發給他們的麵罩被換成了普通的口罩,防化服的質感似乎也比上次低了個等級。


    “這……”鍾文峰舉著藍色的一次性口罩,欲言又止。


    “證實了不會空氣傳播。”魏溢林幫鍾文峰理順了連體防化服,“這夠用了。”


    鍾文峰沒再說什麽,套上了口罩,將耳機掛好,魏溢林則幫他將帽子戴上,再拉緊了帽子的鬆緊調節帶,隨後又幫他將護目鏡壓緊,並且拉死了鬆緊帶。其實除了口罩外,他們還有一個選擇——頭罩,但頭罩的缺點亦很明顯,它留出了眼睛及嘴巴的部位,盡管,這兩個部位與感染者的血液接觸的可能性都很小,但常言道小心使得萬年船。接著是穿戴攜行具,這些平日一個人便可完成的工作,現在因為多了防化服的掣肘,需要兩個人幫著做了。


    柏韻蓮摘掉了幫著頭發的橡筋,捋順了頭發,然後才拉上了防化服,防化服剛剛拉到脖頸處,一雙手邊從後麵抓住了防化服的雙肩,柏韻蓮迴頭一看,是魏溢林。


    “謝謝。”說著,柏韻蓮身子一縮,將雙手伸進了防化服的袖子裏。


    “你是不是剪頭發了?”


    “嗯,不會很醜吧?”


    魏溢林微微一笑,幫柏韻蓮拉好了防化服:“不是光頭就好。”


    “嘻,他們還沒形式到這樣。”柏韻蓮莞爾一笑,戴上了口罩,並將護目鏡調整到令自己最舒服的地方。


    “真不要猶豫了。”幫柏韻蓮戴上帽子前,魏溢林咬著柏韻蓮的耳根說道,“這玩意一抓就破。”


    “什麽?那你剛剛還跟文峰說……”柏韻蓮的話被突然蓋下來的防化帽給打斷了。


    “不知者不畏。”魏溢林歎了口氣,“保護好自己。”


    “你這是區別對待了?”柏韻蓮的語氣沒有責怪,反而好似有幾絲不可名狀的興奮。


    魏溢林幫柏韻蓮扣好了攜行具:“東西你自己放好,別亂了。”


    “突突突突突”


    前一架裝滿箱子的直升機剛剛停止轟鳴,後一架直升機便開始了咆哮,這架直升機昨天才經過檢修,是幾架直升機中狀態最好的。它的尾翼上塗著一串白色數字6103-81200106,除此之外,機身上就隻有那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國徽不是黑色的了。


    “沒有人來送我們?”鍾文峰瞧著停機坪上行色匆匆的各人禁不住來了句。


    “同一件事,做多了就厭了。”秦天武拍了他一下,“走吧。”


    五人中,秦天武、喬武、鍾文峰拿的是突擊步槍,柏韻蓮和魏溢林攜帶的則是衝鋒槍,五把槍下都掛著戰術燈,除此之外,五人還各帶了一把隨身手槍、一把多用途匕首,除柏韻蓮外,他們每人還背著兩枚閃光爆震彈。這種投擲物據柳士蒙匯報非常有用,可以較方便地引開感染者群。


    “6103-81200106唿叫塔台,請求起飛。6103-81200106唿叫塔台,請求起飛。”


    “塔台唿叫6103-81200106,允許起飛。塔台唿叫6103-81200106,允許起飛。”


    “安全帶綁好了吧?”前排的飛行員迴過頭,問坐在地上的幾人道,這架直升飛機乘員艙中的座椅全被拆掉了,因為這可以裝下更多的貨物、人員。


    “扣好了。”


    “突突突突突突”引擎的轟鳴忽地變得震耳欲聾,從螺旋槳下生出的氣浪撕扯著以直升機為圓心,一定半徑範圍內的一切,而沉甸甸的機身也在這氣浪中被一隻無形的手慢慢抬起。


    “睡會吧,還有一小時安靜。”魏溢林說著倚在直升機的後艙壁上,其他人也紛紛找個地方倚著,乘員艙中的機槍手似乎也是出過幾次任務的老手了,或許也見過多次生離死別,心也麻木了,也沒有主動撩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魏溢林和秦天武都是說睡就能睡的人,但另外三個就沒這麽好運了,直升機的顛簸、螺旋槳的咆哮、對未來的擔憂,無不如一條蛇,在他們的心頭翻來覆去。弄得他們坐又坐不安,睡也睡不著。說起來好笑,在兵營中,睡覺也是一門學問,它還可以分為在野地中睡覺、在顛簸嘈雜的載具中睡覺、在步行軍中睡覺等幾個境界,幾者中,以在步行軍中睡覺為最高境界,在許多曠日持久的戰爭中,許多老兵都達到了這最高境界。若以此標準,魏溢林和秦天武則是第二境界,其他三人則剛剛入門。


    睡不著就要找樂子來打發時間,鍾文峰的方法是跟機槍手聊天——反正後者也無聊。但聊著聊著,鍾文峰便發現,這天不能聊了,因為他跟機槍手聊的話題,實在是大動搖軍心了。


    “有一次,我們剛將人放下去,一大群感染者便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我扳機都快掰斷了。”機槍手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神渙散,不知是第幾次複述著這個故事,“它們太多了,太多了。”


    “要不是阿飛拉得快,我們也要死。”


    機關槍的火力對任何單個個體而言都是恐怖的,但如果對著的是如浪潮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的種群,那就另當別論了。


    “或者我該慶幸,要是這飛機是全武裝的,我會更加寢食難安。”


    鍾文峰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著正靠在駕駛員座椅後的機槍手:“為什麽?”


    “你們是兄弟,下麵的是同胞。”機槍手瞄了鍾文峰一眼,自嘲地笑了笑,“手心跟手背,打哪都疼。”


    “你說它們要是毒犯、是敵特、是分離什麽的該多好?偏偏都不是。”


    鍾文峰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無論它們是什麽,自己的心早已被劍刺得千瘡百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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