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將明,雲瀾舟身披銀色鎧甲,帶著滿身肅殺站在淡淡的日光下,連日奔忙的疲憊剎那消歇,他的模樣早已在無數戰役和繁事中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稚嫩,輪廓分明,五官冷厲俊美,鼻尖劃過一滴霜露,他也顧不上擦去,幽深暗淡的桃花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眸中映著從鬱鬱黑暗中升起的一點光亮,直刺入了簡寧的胸口。


    簡寧愣在原地,許久都迴不過神,唿吸和心跳都暫時停止了,身側冬風陣陣,他的手心卻逐漸暖和起來。


    隻有腦袋被突然重逢的熱火燒幹,空蕩蕩的,小院寂靜,他本應該什麽也聽不見,幾息後他耳畔卻迴響著兩道猛烈的心跳聲,如雷灌耳。


    他的眼中閃過了無數個過往的雲瀾舟,疊影重重,眼花繚亂,他想伸手把每一個都抓住,徒勞的握緊了雙拳,那種無能為力的奢望讓他在相遇的片刻露出了一個苦笑。


    要是可以的話,他也想陪著雲瀾舟一步步走過來,自愧和自責翻湧著不肯罷休,要是當年他不去做什麽仙師,是不是也不會招致殺身之禍。


    是不是也不會讓雲瀾舟自己一個人,麵對戰火的磋磨和失親的仇恨。


    雲瀾舟的目光有著無可救藥的固執,仿佛一把無聲的暗火,膽怯地燒出個火星,害怕將自己眼前如真似幻的人燒沒了,很快,火勢瘋長,卻克製地將其燒出了一片含情的溫存。


    他唇畔開合數次,最終一個字都說不出,百般滋味在他心間打轉,卻在觸碰到簡寧臉頰的一瞬,心口陡然一窒。


    簡寧卻讀懂了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兇險與磨難,不甘與怨憤,狠辣與柔軟。


    無關風月,簡寧心有所覺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幾乎是撞上去地抱住了他,隔著十幾年的歲月,抱住了那個留在廢殿中無助等死的孩童。


    雲瀾舟恍惚著抬起手,抓住了簡寧後背的衣服,漸漸五指收緊,堪稱貪婪地將人往懷中送去。


    胸口相貼,簡寧在頗為窒息的懷抱中尋到了最親密、最踏實的安全感。


    一瞬中,他穿過了寥無人煙的亂葬崗、搖搖欲墜的景陽宮廢殿、貴不可言的寶剎仙台,穿過了形單影隻、不瞑慘死,也穿過了意氣風發、愛憎嗔癡那數萬萬個迴首的瞬間。


    他自隻言片語中來,又自鮮血淋漓中去,在世間艱難踩出的幾個腳印,已是千方百計、竭盡所能留下的一縷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機。


    樹影猶春,池光未寒,簡寧嗅到那帶著絲絲血氣的蘭花香,清極舒和,他抱著雲瀾舟,也抱著落入凡塵的一捧曜靈舒光。


    王府正院比偏院大不了多少,進了寢殿後,簡寧四處望了望,看得出來這是個臨時居所,隻是一切陳設都與曾經的景陽宮頗為相似,雲瀾舟想家了吧,不是想念皇宮,是想念過去有親朋在側的時光。


    簡寧坐在羅漢床的一側,窗欞半開,日光熹微,屋中暖爐燒得很旺,甫一進去,渾身都暖和了起來。


    簡寧在外摸爬滾打風餐露宿了半年,對冷熱十分敏感,他發覺自己身側蔓延著陣陣寒氣,不似外麵吹進來的,應當是雲瀾舟身上散發出來的。


    雲瀾舟一身銀甲,清早便策馬去了趟郊外,收拾完太子遺留的私兵後趕迴來,連夜奔波,骨頭也凍僵了。


    不用問,簡寧單瞧見雲瀾舟眼睫掛著的露水還沒散去,就知道他多半是處理軍務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幾天幾夜,到此刻才有力氣迴府歇息。


    簡寧起身幫雲瀾舟卸下了甲冑,又順手從羅漢床床側取下狐裘披風,細細撫平褶皺,披在他身上,雲瀾舟自始至終沒有什麽反應,仍由他動作,臉色木然,不知是凍得麻木,還是對簡寧這突然的「詐屍」難以適應。


    雲瀾舟其實是不敢動,他在夢裏見過許多次簡寧迴來的情景,每次隻要他伸手去觸碰,簡寧變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久而久之,這個夢就像一根高懸在頭頂的鞭子,時不時地抽他一下,盡管如此,每次都會讓他忍不住去抓住那根鞭子帶來的甜頭。


    這迴是不是夢?雲瀾舟也不知道,他感到身上的衣衫輕了很多,接著一雙溫暖的手貼近了他的臉,在他耳廓和眉骨的地方細細摩挲著,讓他逐漸從寒冷中迴過神,卻不敢主動去留住這一刻的溫存。


    他強作鎮定地抬手拿起茶壺,茶水是涼的,他確實好幾日沒迴來,府中一應事物也沒有人管,家丁都是八皇兄臨時找的,還不熟悉事物。


    「我去……泡茶。」雲瀾舟聲音艱澀,起身時幾乎和站在眼前的簡寧相撞,兩人均是一愣,簡寧微微側身,讓開一條道,雲瀾舟垂眸不知在想什麽,沒有看簡寧,徑直去院中取了水,迴來點燃風爐,等水咕嚕作響之後,拿出茶盒泡茶。


    窗外日光斜照,映得雲瀾舟那手膚色皎皎,隱現青筋,筋骨清貴。細微動作間,指節彎曲伸展,那握過刀槍的手在此時總算恢復了些許曾經淡然沉靜的從容。簡寧看得癡了,他有多久沒依窗斜靠,和雲瀾舟品一壺茶,下一局棋了。


    那杯茶遞過來時,簡寧愣了半晌都沒接,他看著雲瀾舟半邊映著日光的臉,微微抬起的頭,還有那雙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心中驀然鈍痛。


    不僅雲瀾舟覺得不真實,簡寧自己也覺得不真實。


    泡茶的動作近在眼前,無比熟悉,卻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不是恍如隔世,是真的隔世。


    簡寧遲遲沒有動作,雲瀾舟便將茶盞放在桌上了,杯中熱氣裊裊升騰,茶香溢散,他的手穿過在空中翻湧的霧氣,不急不緩得扣住了簡寧的手腕,簡寧被那涼意震了震,眼神一滯,雲瀾舟的指尖像初雪消融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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