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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媽進門來,毫不客氣地坐在並排的三張椅子上。左右半邊屁股各占了一張,手提包放下又占了一張。師徒五個人站著,環繞在丁媽的身周,仿佛一個總管帶著四個雜役伺候老佛爺。


    張建生皺起了眉頭。這些年他打過交道的有錢家長也不算少,無論真小人或者偽君子,起碼會把道德文明掛在臉上,而丁媽這種把稀爛的素質放在明麵上的還確確實實是頭一迴見。


    “喲,又犯錯了吧,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裏來。”


    丁媽掃視了一圈才終於發現自己的親兒子就站在那兒。


    普通家長發現孩子被叫到訓導主任辦公室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孩子犯了錯,第二反應一般會是怒不可遏,第三反應從指著鼻子罵到大耳刮子抽不等。總而言之不會像丁媽這樣一臉幸災樂禍地笑。


    “沒,我們在討論丁寶成學習的問題。”


    張建生身上中年男性獨有的對酒敏感的嗅覺幫助他捕捉到了丁媽身上濃烈的瞎逼混合型香水味道中摻雜的一絲酒氣。繼而他注意到了丁媽滿臉麵粉底下的一抹暈紅。


    這傻老娘們中午絕對跑去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


    “嗬!不賴!”


    嗬字一出口,酒味愈發濃鬱,李展幾人也聞了個一清二楚。


    “張老師可得好好教育我們寶成,我們寶成以後要像他爸一樣當老板。”


    丁媽醉眼朦朧,手指頭在李展四人中點來點去,好像四個人都是她的兒子。


    張建生嗯了一聲,沒答話。


    “我們家老丁從十六開始——就比現在寶成大兩三歲——就開始練攤,一到晚上就在環中路上擺攤賣襪子,你知道嗎?那時候襪子才幾毛錢一雙,老丁進的貨是最便宜的,但是他說從外國進口的,賣好幾塊錢一雙。”


    丁媽得意洋洋仿佛在說什麽光宗耀祖的事。


    “後來他說走嘴了嘛,被警察抓起來罰款,掙了多少都罰沒了嘛。他還借了李光壽家裏幾百塊錢沒還。”


    丁媽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開始借著酒勁揭露丁寶成他爸丁會真坑蒙拐騙的發家史,言語間穿插著對丁寶成重走這條老路的美好期許。李展一邊膽戰心驚地偷偷觀察著丁寶成的反應一邊聽得津津有味,對張建生暗中示意他們快滾的手勢視而不見。


    丁寶成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好了好了,丁寶成媽媽,離放學還有一會兒,您在這兒坐一下休息一會,讓他們幾個迴去上自習,等放了學讓丁寶成跟你迴家去好嗎?”


    張建生看出丁媽是在耍酒瘋。但他確實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阻止她耍酒瘋。


    “我十八歲嫁進他家門,十九就生了閨女——就是丁寶成她姐姐,婆婆嫌棄頭胎是個閨女,要讓我滾蛋,但是我就跟她對著幹——你說我這是何苦?”丁媽說到她的傷心處,兩顆淚珠滾出眼眶,與臉上的粉子和成兩滴麵糊落到地上。


    “不就是為了錢嗎,王金蓉?”


    出聲的是丁寶成。


    “你放屁!”


    丁媽,也就是王金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蹦三尺高。


    “你放屁!”


    丁寶成迴敬。


    “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娘倆較上了勁,叫罵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全都破了聲。


    所有班級的最後一節課都是自習,所有學生壓抑著馬上就要雙休的歡欣不敢開口,隻怕一開口就忍不住歡唿出聲來。整棟樓裏安安靜靜幾乎聽不到聲音。這幾聲放屁從教導主任室傳將出來,毫無阻礙地在走廊的牆壁上彈來彈去,順著樓梯一層層向下爬,很快充斥了整棟教學樓,徹底引燃了全體學生亢奮的情緒。先是四樓,而後三樓、二樓、一樓,幾百口人一齊發聲,烏烏泱泱,這吵鬧聲沒法從整體封閉的教學樓裏跑出去,擠在一團來迴往複,震耳欲聾。


    張建生一看牆上掛著的鍾,五點三分。這塊表走快了十五分鍾,所以現在應該是四點四十八分,距離放學還有十二分鍾。


    十二分鍾,這個時間對張建生而言非常微妙。現在這個點,大部分任課老師甚至班主任要麽去接孩子要麽前往集市搶菜然後迴家做飯,早跑得沒影了。他身為教導主任,理應立刻親自動身鎮壓這場動亂,但時間隻有十二分鍾,恐怕他連一層樓都沒整頓完就得放學。但放任全體學生鬧十分鍾,恐怕被校長知道又要被叫去一頓臭罵。此刻他無比渴望那套因為學校預算緊張而被無限期擱置起來的校內廣播係統。


    但沒錢就是沒錢。


    張建生一指李展三人:“你們仨,每人一層,去通知各班提前放學,然後迴我辦公室來。”


    李展愣了。


    他本來還準備看看張建生如何收拾這一整樓爛攤子,沒想到張建生壯士斷腕直接宣布提前放學。他為這種勇氣所折服,想傳達完通知直接跑路。但考慮到日後和張建生還會經常見麵,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人小跑去下通知,張建生用學校內線電話直接叫門衛老周打開校門。約摸四五分鍾時間,黑壓壓的人頭如同烏雲從校口湧出來,蠕動著分為幾股,很快消失在各個方向。李展三人一臉狼狽地迴到辦公室,朱楊騰飛花了三斤摩絲精心打造的發型垮了一半,齊功成精心嗬護的白鞋子被踩了個鞋印,唯有邋裏邋遢的李展經過人群的洗禮而不改初心。


    辦公室裏,王金蓉兩手環胸,翹著二郎腿一人占著三張椅子生悶氣。另一邊張建生巧妙地站在了王金蓉和丁寶成的視線交匯處,阻斷了兩人的眼神交流,防止再生事端。


    張建生拍著丁寶成的肩膀毫無感情色彩地說,不要這樣和媽媽說話,不要直唿媽媽的名字,要尊敬要有禮貌。丁寶成把頭歪向一邊,懶得迴答。


    “進來。”張建生招唿李展三人進門。


    “本來我是預備和你們商量一下幫丁寶成補習的事情,但是既然他媽媽來了,就讓他先迴去吧,我們幾個說說。不用擔心迴家晚了,我提前給你們家裏打過電話了。”


    “哦。”李展沉浸在自己的黑暗推理中無法自拔,答應有氣無力。


    “那你們先迴家吧,具體結果明天我再告訴你們。”張建生兩手搭在丁寶成的肩膀上。李展看過一本關於心理學的書,上麵說這種姿勢是給人以撫慰使人安定的姿勢。李展不這麽認為。他覺得,要是張建生把兩手都搭在自己的肩上,那下一個動作應該就是把他提起來從五樓扔出去。


    果然這種安撫並沒對丁寶成起什麽作用,反倒又激起了他的情緒。


    “我不迴去。”丁寶成一指他媽。


    “我不跟她迴去。”丁寶成補充。


    王金蓉“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你什麽意思?”


    “就不跟你迴去!就這個意思!”


    眼見兩方又要起衝突,張建生一個眼色打過去,李展三人一齊拉住丁寶成,而張建生則親自拽住王金蓉。


    “都冷靜冷靜。”張建生的臉色很難看,“看在我麵子上,寶成,沒有坐下談談解決不了的問題,先迴家去慢慢和媽媽交流好嗎?”


    張建生縱使混跡青縣教育界十幾二十年見識過無數妖魔鬼怪,此刻卻也說不出什麽更有水平的話,隻好把自己的麵子當法寶祭出來。


    砰!


    王金蓉一點麵子都不打算給張建生留下,張建生拽住她的右手,她就把右手提的提包交到左手,嗖的一聲扔出去,直砍在丁寶成的鼻梁骨上。包裏的化妝品、梳洗具、卡片、紙幣散了一地。


    “丁寶成!我告訴你!你不聽我的,我一分錢也不給你!你跟你那個老不死的奶奶都餓死吧!死在街上!我也不花一分錢給你們收屍!”王金蓉歇斯底裏大吼大叫,連蹦帶跳地從張建生手裏掙脫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展捏著丁寶成的手腕,忽然手掌感覺到一陣顫動。一下,兩下,三下,顫動越來越劇烈,手心的溫度也越來越高。


    是脈搏。丁寶成的心跳速度已經達到一個相當恐怖的數值,高到足以讓體溫變得燙手,高到讓人隔著他手臂上的減震肥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脈搏。李展偷眼看丁寶成,驚駭地發現丁寶成像是喝多了高度酒一樣全身皮膚透出一股瘮人的紅色,這紅色在辦公室昏暗的熒光燈下層次更進一步,像是誰在丁寶成身上潑了一盆血。


    丁寶成使勁一掙就掙脫了李展三人的控製,雖然李展他們的身材也不算瘦弱,但與丁寶成二百多斤的體重相較還是不夠看。


    “我要殺了你!”丁寶成從嗓子眼裏擠出這樣一聲漏氣似的話。


    “你要幹什麽!”張建生隱約覺得不對,提高八度聲音喝斥丁寶成。


    但還是太晚了。丁寶成和王金蓉的距離統共不到三步。


    丁寶成伸出一雙肉手狠狠掐在王金蓉的脖子上。


    一直坐在地上鬼哭狼嚎撒潑耍賴的王金蓉登時沒了聲音。


    整個過程,不到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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