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熠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隻有十六歲。


    身為皇子,他沒有實力龐大的母族背景,繼承皇位的事兒上,他知道自己爭不過哥哥們,如若一直留在京城,說不定還會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他主動請纓,成了當時那位上將軍旗下的左前鋒。


    那一年,突厥頻繁騷擾邊境,大靖百姓被擾得苦不堪言。


    他一馬當先地衝進戰場,大刀揮舞,鋒利的刀刃砍入敵人身體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清楚地聽到了骨頭被砍斷的聲音。


    溫熱的鮮血濺入眼眸中,世界在頃刻間被染成了紅色。


    他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卻分不清究竟是恐懼還是亢奮。


    在那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戰場上,他殺過胡子花白的老人,也殺過十幾歲的少年。


    他見過兇神惡煞的眸子,也遇到過被逼上戰場,驚慌失措的麵孔。


    他的心,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殺戮中,被鮮血澆灌得無比冷硬。


    皇位之爭,他沒有參與,他一直都在邊關,保家衛國。


    卻沒想到他奉召迴京後的第一場仗,就是跟自己的五個哥哥打。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日的場景,哥哥們的臉,或猙獰,或恐懼,或不甘。


    當長槍刺破皮肉的時候,幼時一起玩耍的記憶湧來,如同惡鬼般,將他整個人都撕裂開來。


    他永遠都記得,八皇兄臨死前抓著他手中的長槍,口中鮮血噴湧,笑道,“老十三,皇兄,在下麵等你。”


    他明白,狡兔死走狗烹。


    也知道五王之亂後,他會成為當今皇上唯一的忌憚。


    他不怕死。


    當殺戮纏身,罪孽無法被洗刷幹淨的時候,死,是一種解脫。


    可他身後還有一群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陪他一起死。


    所以,他逃了。


    逃離了戰場,逃離了朝廷,逃離了從前的一切紛爭,來到這個三百裏之外的小村子,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獵戶。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爾進山獵些野物,換三餐溫飽。


    可他也知道,皇兄沒有放過自己。


    屋子裏的那個女人,瘦小,羸弱,但絕對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天色漸暗。


    喬念發現院子裏的漢子似乎又多了幾個。


    楚知熠的住處不大,堂屋跟臥房是一起的。


    為了不打擾到喬念,他們將屋子裏的桌子搬了出去,又去村子裏借了張圓桌的台麵架上,十一個人圍坐在桌前,飲酒,吃肉。


    楚知熠知道喬念應該不會想跟他們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坐在一起,便特意拿了個大碗,添了飯,夾了好幾塊肉端給了她。


    喬念道了聲謝,就在屋裏自顧自吃著。


    卻不想,院子裏忽然一聲驚唿。


    她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就見楚知熠跟對坐的漢子已是起身,二人伸手劃拳,“哥倆好啊,三星照啊,四季財!輸了,喝!”


    聲音豪邁粗壯。


    對坐那漢子拿起酒壇子便是豪飲一口,不服氣地摩拳擦掌,“再來!”


    其餘人笑罵開來,偶爾伴著幾聲粗言穢語。


    ‘粗人’兩個字,在這一刻具象化。


    喬念一時看得出了神。


    楚知熠背對著喬念,自然是沒有察覺。


    他對坐那人卻是瞧見了,不由得看了楚知熠一眼,下巴微微一抬。


    楚知熠這才轉身看了過來,見喬念正看著他們傻笑,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般,他推了身邊的人一把,“安靜些。”


    那群人好似也才反應過來,這兒還有一名女子,忙不迭道了歉,“抱歉啊姑娘,我們幾個大老粗胡說八道慣了!”


    “是啊姑娘,方才若是聽到了什麽不堪入耳的,你就當我們是放了個屁!”


    “就你放的最臭,哈哈哈!”


    “我去你的!”


    一時間,幾人又說笑了起來。


    喬念看著眼前這些漢子,雖然粗魯,但這氣氛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和諧。


    當下便也柔聲笑道,“諸位不用理會我,自顧盡興就好。”


    她這般溫柔的輕語,反倒是叫幾人都為止一愣。


    竟是不自覺就安靜了下來。


    楚知熠對著喬念微微頷首,這才重新落座。


    身旁的老三卻輕輕推了推楚知熠,壓低了聲道,“我可從未聽到過這麽柔的聲音,她若不是那人派來的,大哥不如就收了?”


    楚知熠眉眼一冷,“胡說什麽?”


    “怎麽胡說了?咱們幾個可都成親了,就剩你了!”


    坐在楚知熠身旁的老二也跟著壓低著聲道,“就是,真想當孤家寡人不成?”


    一旁的老六也湊了過來,嘿嘿一笑,“大哥肯定是有心思的,若不然能留一個女子住這麽久?醒了就該往外趕了!”


    楚知熠抬眸瞪了老六一眼,這才壓低著聲道,“她脖子上,掛著荊岩的平安扣。”


    聞言,幾人皆是一驚,強忍著沒迴頭去看喬念,生怕被喬念發現他們在議論她。


    荊岩他們都認得的,當年陪著楚知熠在山坳裏堅持了一天一夜的漢子,比他們都小了好幾歲,差點就被他們收入虎衛之中。


    “那這是,荊岩的妹妹?”


    “我怎麽覺得那麽邪性呢?怎麽這麽巧,就被大哥救起來了?”


    喬念不知道為什麽,屋外那群漢子忽然就將腦袋湊到了一起,小聲嘀咕起來了。


    她有心想聽,偏是聲音太小了,怎麽也聽不清,隻能作罷。


    好在,幾人沒聊一會兒就又恢複了先前豪邁的樣子。


    隻是再沒說一句粗言穢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安靜了下來。


    喬念往外看去,就見有幾人躺在了地上,有幾人則是趴在了桌上。


    瞧著,一個兩個的竟然都喝醉了。


    心下一驚,這群人,總不能就這麽躺著睡一晚吧?


    喬念皺了皺眉,起身往外行去。


    左腳依舊還綁著木板,卻能沾地了。


    她就這麽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眼見著,她的身影走出了籬笆院外。


    假寐的楚知熠眉心微微一簇,便見著不遠處的老三已是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匕首來,緩緩起身,跟了上去。


    就算是荊岩的妹妹,若為狗皇帝所用,也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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