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張九齡被貶官;杜清晝被構陷入獄,而杜姐姐被安祿山的部下抓走,不堪受辱,觸柱而死。


    「老師說邪不勝正。但,你錯了。」杜清晝說得雲淡風輕,但空氣中仿佛有根弦,無聲斷了。


    四周沉默得死寂。


    突然,一支羽箭突然自黑暗中射來,正中張九齡胸膛,他像融雪般緩緩倒下。


    杜清晝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可遲了一瞬間,便隻抓到黑暗的虛空。


    六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齊碩實在不願意再想起。


    天快亮的時候,將軍駕著馬車趕迴來了。


    也許他是在半路上發現了什麽不對——他原本就是很難被騙到的聰明人,或許,隻是因為對老師的話無條件地信任,於是當時沒有細想其中的蹊蹺吧。


    他撲到屍體上的表情,齊碩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時她躲在暗處,看著將軍的背影,不知為何就想起他在張九齡麵前手足無措的樣子,規規矩矩地擺放著手腳的樣子。


    張九齡的手裏不知道緊握著什麽,至死也沒有放開。


    她遠遠地看著,看著將軍掰開逝者的手,裏麵是一朵已經幹枯的花,花瓣染了血,別有一種艷色驚心。


    那是嶺南梅關古道的七角梅,顏色枯且脆,像是存放了多年仍然有殘香的記憶。


    那是關於故鄉的記憶。


    那一趟永遠不能實現的歸家的旅程。


    「如今,我隻想迴故鄉看一看。」她想起張九齡說這話時微笑看著窗外的樣子,那種溫暖比絕望更能擊潰人心。於是,齊碩在這一刻崩潰地捂住嘴,在黑暗中無聲哭了出來。


    與她的淚水同時爆發的,是孩童們毫無顧忌的痛哭,所有的孩子都在星空下大哭了起來。


    一個孩子將大把的桂花糖拿出來,狠狠地仍到地上:「我不要桂花糖了!我要張叔叔——叔叔你快醒來啊,我用全部的桂花糖換,這還不行嗎?」


    七


    不行。


    齊碩想告訴他們,無論拿多少東西,都無法阻止那支離弦的箭。


    要取張九齡性命的,並不是幾個小賊。


    那晚,幾名盜賊殺人之後什麽都沒拿就無聲撤退,齊碩從那一刻就知道,他們根本不是搶劫而來。好奇心讓她尾隨那群「盜賊」,最後竟然來到荊州刺史大人府中——刺史大人是一州父母官,也是如今張九齡的上司。他聽到幾個殺手的稟報,臉上的神色似乎鬆了口氣,隨後摒退他們,突然朝內室跪了下來。


    禮行得盛大莊嚴,而裏麵的人泰然受之。


    月光下,齊碩看到了一張蒼老威嚴的麵孔,眼底的渾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曾經掃蕩四海沾滿血光卻被無情鏽蝕的鐵劍。


    他的衣袖裏露出明黃色滾邊。


    是皇上微服到荊州,親眼目睹他曾經鍾愛的臣子被處決。


    一代名相,沒有死在政敵的手上,卻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王手上。有些猜忌,要用死亡來證明。燭光燒到了帝王指間,賜死的密旨瞬間化為灰燼,火焰將那比夜色與人心更暗的墨跡吞沒在一片金黃橙紅中……


    天子的眼底,比燭光更動盪。


    齊碩於是明白,杜掌櫃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瞭然於胸,四海之大,再無張九齡的容身之所,隻有那件玉衣能天衣無縫地藏匿他的行蹤;隻有高明的殮妝師,可以讓替身的屍體瞞過大多數人的眼睛。


    當初,杜掌櫃把將軍關進暗室,送了送那尊玉像給將軍,原本是想讓他帶著老師逃走的吧?


    而張九齡最後的選擇,讓齊碩潸然淚下。


    活得太過通透,終究不能長久。


    正如世間無暇的美玉,都難以長久留存;能保全自己的,大多是些石礫瓦片。


    那時,杜清晝告訴張九齡:「前不久皇宮翻修集賢院時,有工匠挖出了一塊石頭,上麵刻著『禍起曲江,亂及九州』,皇上下令打死了工匠,從那個時候,皇上開始頻繁過問荊州的情形。」


    張九齡是韶州曲江人,「禍起曲江,亂及九州」八個字,直指他謀反!帝王的疑心一旦燃起,就再也不會熄滅。


    「無論皇上怎樣看待我,我待皇上始終如一。」張九齡身形不動。


    「就為了你所謂的堅持,當初你寧可被貶黜到荊州——」杜清晝的眼裏閃爍著奇怪的光,「你的政敵抓住了你所有的弱點,他們消磨你的意誌,剝奪你的尊嚴,禁錮你的理想,粉碎你的希望!最後你隻能與孤獨為伍,沒有榮耀,沒有自由,甚至——如今連生命也要失去。你還是不願妥協?」


    張九齡溫和迴答:「隻有我才能令自己消沉。如果我說『不』,沒有人能剝奪我的尊嚴,禁錮我的理想,粉碎我的希望。」


    他的神色裏有種傲然,從容迎接即將到來的,他再也無法看見的黎明。


    看到他的身體緩緩倒下時,齊碩突然想,君子之心,坦蕩如月,其實,皇上對張九齡的殺心裏,多少有一點嫉妒在裏麵吧。


    八


    後來,齊碩又去了一次長史府,把杜掌櫃想要的東西偷了出來。


    那不是什麽機密書信,隻是一隻陶罐,外表醜陋得可笑,形狀甚至都歪歪扭扭。


    「為什麽讓我去偷這隻陶罐?」齊碩破天荒地,第一次問杜掌櫃偷東西的緣由。


    「這是我小時候做的第一隻陶罐。」杜掌櫃把玩著手中舊物,「當時每個人都笑我,我惱怒地把它丟在地上,老師卻將它撿了起來,他說,最初的熱忱,總是最為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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