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盡,秋色寒霜。穹溟嶺的頂峰上,素色單衣的禪師負手而立,身旁站著位一臉肅容的少女。


    五年前這位自號佛屠主的禪師憑一己之力入妖界從琅樂那處將她救出,此後帶她雲遊於世間九處凡塵,以五識觀感世態蒼生。


    那時九兮被他帶出妖界,幾日後恢複了被琅樂洗去的記憶。然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眼前所見,心中所念,皆不過是一場虛妄,辨不得,識不清,一時之間讓她難以釋懷。故禪師問她要不要隨他入世修行以避心惑時,她想了想,終是答應了下來,卻不想,一入就是五年。


    五年過得極快,這五年她隨禪師走了八處凡世,而今所立之險峰正位於最後一處,第九凡世。


    大道至簡,九九歸一。


    她在禪師身邊,聆聽聖誡,自覺以琉璃淨心感眾生疾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好似前麵困於王室十年猶如往事前塵,隨風而逝。她原本為世局所困,常常或自得,或悲戚,隨禪師以旁觀者的角度俯看眾生百態,方覺自己原先不過囿於一方天地,自感心境狹小,如今卻是另有一番通透感悟。


    隻是不知,她是真的明悟得道,還是不過旁觀者清。


    禪師說前世同她有親緣血脈羈絆,今次路過此處凡世,故而特意分出一絲善念神識化形,前來助她疏解心懷。


    也帶她避一避那桃花劫和生死劫。


    “禪師當年為何自立佛屠一派,卻不直取世間佛門一道?”


    她心惑時,曾有此一問。


    “佛門清規戒律繁多,我心不喜,且六根不淨,有紅塵難棄,有仇怨難解,卻看不慣這世間之惡禍亂橫行,故自立佛屠,以殺生除惡證吾道。”


    許是這一絲神識隻是本體善念所化,故所傳所授,皆是正道之言,正道之論。


    當年千屠出了遠古大陣四下尋妻,卻得知愛妻多年前在他被誑入陣中鎮壓邪祟時忽遇一處凡世遭滅世之劫,為救凡世蒼生化盡一身修為,隻得迴了混沌虛空重新修行。


    可這混沌虛空比之神族所居離恨天遠了不知多少,且以億計數比比皆是,他掛心愛妻,隻好一處一處尋起。


    不待他尋到愛妻,便聽聞他初初認迴的幼女遭人毒害,神魂殞滅萬鬼窟,又一路殺至玉清殿找天帝尋仇,若不是見得琰滄道心未泯又散盡修為助了九曦聚魂轉世,他急著下去凡界看女兒出世,定會掀了離恨天為女兒雪仇。


    這便是他所謂的六根不淨,亦有怨恨嗔癡難戒。他放不下人間七情,也不想放下。


    那時為剛出世的女兒推演了一番命數,得知她此世命裏有兩劫難解,故十多年後分出自己的一絲善念神識化形來教化女兒,帶她入世修行。一是為了避劫,其次便是怕她神魂歸位後因恨生魔,入邪道。


    當年他帶著幾位遠古神袛叛下九幽,以他為首憑九城九泉創立魔界。他反神族之道,卻找不到心中所求之道。故他一心創世證道,卻始終難以入道。


    後來他在之戰戰場上重傷遭心魔反噬,險些入了邪道。幸得他現在相伴的愛妻——青鳥所化身的雪玳相救。傷病治愈後兩人相愛相守,魔界起了奪權之亂,千屠為求清淨棄了魔主之位隨雪玳隱居凡世,卻反而得了機緣自創佛屠一派。


    千年後如今的世道,無論上界、魔界、冥界、人界、妖界,皆是善惡混淆,難舍難分。就算是幾界的上位者也難以抱元守一、道心恆定。


    千屠不想女兒神魂歸為後憶起往事前塵難除怨懣,終有一日也失心入邪道,故而忙著尋妻之時也不忘分魂來帶九兮走這一遭。


    也算是給這孩子一點點微弱的補償。


    自九曦出生起他便沒有盡到為人父的責任,妻女受難他也未曾陪在她們身邊。


    他是魔界尊主,是佛屠之主。可他卻是個不合格的夫君,亦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隨我入世修行五年,何有所感?”禪師憶完往事後,負手遠觀山空宇闊,想起此行將要結束,還不知女兒修行後的感悟,遂出言問道。


    九兮頷首:“心有感懷於一,心有不忿於一,心有所悟於一。”


    禪師轉過身來麵向她,挑眉道:“願聞其詳。”


    “隨禪師五年所見所聞頗多,然九兮愚鈍,唯一事有感。世間眾生與磅礴之穹宇山川而比,命若螻蟻,弱小而不知。然於凡世繁衍生息,熙熙攘攘,自得其樂,各安其所,肆意鮮活,卻為守故山川不可比。”


    “心有不忿有一,天罡三十六道皆言眾生平等,各界卻生門第階級,縱如是規則可安天下,保社稷秩序,亦有男女不平等。諸如一處凡世之中女子為三綱五常所縛,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所行所從皆需聽從男子。另如一處凡世所定教條女子天生低賤,合該淪為男子附屬,且男女結親後,男子皆可納妾,女子不可不貞。此言為若何?”


    她之所言是在幾處凡世見得女兒被家中豪賭父親賣身給紈絝少爺,糟糠之妻被夫君休棄下堂而生存無門自掛東南枝,亦有女子賣身葬父委身惡霸落魄至此。


    天元王朝女君當政,對女子尤為寬容,男女官員比列協調有序,一妻一夫製度和諧。九兮卻不知在另些凡世中世道待女子原不公至此。


    “九兮做不到通天達地修改世間默認法則,亦無法改變世人心中所想所念,隻是經此一行悟得天道無情卻優待強者,諸界法則皆由強者製定,唯強者至尊。或許九兮心中有所不忿,實乃並非強者罷了。”


    這世道本身就是強者說了算的世道,成王敗寇,即使是曆史也隻由贏家才有資格書寫。


    千屠修道至此,亦不知該如何出言規勸,卻私心裏亦希望女兒能變得強些,無需依賴他人也可立足於世,不被他人欺辱。


    能保護她的人,為她所依賴之人,皆有可能會離開,會殞故。唯有她自己變強,才能在繁雜亂世覓得一片安然。


    九兮一席話畢兩人靜默良久,許久後千屠開口轉移話題打破了沉寂。


    “再過幾日你便及笄,到時我會送你迴去。”及笄後,她可接手政務,再過一二年,當承君位。


    “可曾想過以後做個怎樣的君主?”


    “禪師有何見教?”她不答反問。


    這個問題她曾想過,未來繼承母親的君位,她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女君?


    賢能?開明?勵精圖治?征戰四方?


    還是……昏庸無能,暴虐無道?


    從前仗著年歲小,雖時有野心,卻無鬥誌。心性惰懶,得過且過。卻又是在轉瞬之間,重擔即將落下,她可能承得起這頂君冕?


    “世道茫茫,眾生皆難問其途。少年輕狂無畏,心中意氣足吞山海,然問道之路道阻且長,浮生相擾,心性不堅者或為旁物所誘,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若有一日你君臨四海,行道於窮途仍如今日之闊達明胸,所見所感從一而終,便是王道問鼎,無愧於心。”


    通權達變的神通大能們願能為信徒指點迷津,然所行之道通向何方,還需信徒自行摸索。


    九兮將此話牢記於心,她或許還不知如何做好女君,然入紅塵九世修行過後,她已漸漸學會如何做好自己。


    她所感懷的,她所不忿的,她所頓悟的,皆會一一銘記於心,在心底烙印了痕跡,至死不忘。此後所行,但求無愧此行。


    “禪師以後可還會迴來看我?若有禪師心中惦念,九兮定難忘初心。”


    千屠眸光垂下,定定看了她幾息:“如你所願。”


    他本就為她所做甚少,若她想他能多來看她,他又怎會不願意滿足?


    ……如此,便已甚好,其他別無所求。


    穹溟嶺峰頂冷風瑟瑟,二人卻像是感覺不到這刺骨的寒涼一般,隻是站在視野開曠的高嶺上,遙遙看向遠方起伏的山壑,目光悠遠而平靜,似是脫離了紅塵,卻又身處俗世之中。


    *


    在即墨溡從前的偏殿處理完政務後,九兮坐在那把休憩時不知不覺想起了那日同禪師的對話。


    那日在穹溟嶺之後又過了幾日,禪師趕在她生辰的前兩日將她送迴了天元。幼時所居之地時隔五年已有了些許的變化和陌生,甚至讓她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再次歸了紅塵,她又是之前所見的芸芸眾生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個。


    五年的時間足以讓九曦原先所處之世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九兮捏了捏眉心,想起迴來後箐桑同她所說的一切。


    騫國自疫病一事結束後,王君繼續沉迷尋仙問道荒廢朝政,令百姓心寒,失了民心。原縉國攝政王世子君千瞑帶領鬼影烈騎和縉國舊部起兵推翻王權,建立新政,改號祈安。


    啟溟七星閣不知為何被山海寺佛屠子弟一舉端了老窩,隻剩幾股滲入朝堂的勢力還未根除,不過已不足為患。七星雖除,啟溟國依舊狼子野心,蠢蠢欲動。


    如今便是成了祈安、天元、啟溟三國鼎立的局麵。


    九兮不自覺的摸了摸腕上的紅繩,有些晃神。


    五年前被琅樂帶迴妖族,又被禪師救出後,她跟著禪師雲遊修行,便沒了君千瞑和師父……琅樂的消息。


    這腕上紅繩也是她被禪師自妖界救出幾日後才發現的,也不知是君千瞑還是琅樂給的,且這紅繩像是長她手上似的,她試過好多次,怎樣都解不下來。


    知道一直陪在自己身邊教她許多的師父原是妖族後,九兮也隻是有些震驚罷了,而令她難以接受以至無法釋懷的,是琅樂親手洗去了她的記憶。


    就那般不顧她的感受,雲淡風輕。


    後來也曾惦念掛心過,那時隨她一起被琅樂帶去山洞的君千瞑,她被帶去了妖族,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再後來,天元王朝……師父琅樂……君千瞑……這些人或事似乎皆隨時間的流逝,愈發離她遠了。變得模糊,無法觸及。


    五年後她歸來,所處之世,物是人非,欲語難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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