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漸漸有些大了,天也烏壓壓地暗沉了下來,可是師兄還沒有來接我。


    隔壁二丫的娘親見天不好,很早就將她接迴去了。然後零零散散的是胖虎的老爹、憨寶的爺爺還有幺妞的姊姊。但師兄還沒來接我,書塾裏的學生們都走淨了,隻剩下那留著山羊胡的夫子很好心地留下來陪我。順便督促我一遍遍地默寫今天他講的經文大意。


    我揉了揉寫字寫得有些抽筋的手肘,心裏有些燥意,師兄如若不來接我,我也不能指望家中師父那個老頭子來接我啊。我撐著頭看了一會兒外麵飄著的雪,忽地就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漸漸向這邊走來,但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師兄,因為隻有一個大致的輪廓。


    我眼睛不眨地盯著外麵那團模糊的人影,不慌不忙地往我的方向慢慢靠近。那影子隨著距離的拉近逐漸清晰,果然沒認錯,就是我家那位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也能雲淡風輕、淡定自若的師兄是了。


    走近了方見得他還撐了一把油紙傘,見他來到門前屋簷處將傘收了,進來先向夫子頷首示意,又向我道,“娃娃,迴家了。”


    我撇了撇嘴,也沒說什麽,走到門口,見雪已經有些厚度了,遂拿眼看了看他,他莞爾,當著沒看見我投過去的視線,將油紙傘向我這旁靠了靠,牽著我的手走了。


    天真的黑下來了,我從小就不愛吃蔬菜,所以夜裏常常見不大清楚,隻是憑感覺跟著師兄走著,但他身量高,走一步相當於我走幾步的,幾乎一路小跑著才能跟得上他。


    我的唿吸聲越來越重,額頭上也冒了一層薄汗,我雖看不大清楚,但感覺上前方還有很長的路。心裏剛默默歎了口氣,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提上來,就察覺身量一輕,師兄單手把我拎起來背身上了。我接過他手裏的油紙傘撐著,乖乖趴在他背上,風有些大,我有些撐不住傘,就將它慢慢低下來,剛好能遮住我和師兄就夠了。


    忘了說了,我和師兄是天隱崖道尊青堯的弟子。白日裏我就在離天隱崖幾裏外的私塾中上學,若放學放得晚了師兄就出來接接我。天隱崖隻有我和師兄兩個弟子,所以偌大的地方就我和師兄還有師父三個人相依為命。


    師父在外麵江湖上威名很勝,天下多數奇兵法器皆出自他手,且在製藥用毒方麵也很厲害。隻要身處江湖,一定會有用得著兵刃和藥的地方,所以雖然天隱崖就我們三個人,也無人敢來我們崖頭上鬧事。迴到我們住的小竹樓,師父正在煮飯。他煮的飯很香,但能吃得進去或說敢吃的也就隻有我和師兄。即使是師父他那些個經年老友們也不敢輕易嚐試。而我和師兄,是從小被他各種實驗慣了的,對飯裏突然多出個什麽玩意的毒已經見怪不怪甚至可以輕鬆化解了。


    “迴了?快來嚐嚐為師新燉的烏雞湯,料放得足,可香了。”雞肉被小火燉著,我確實聞到了撩人的香氣。腹內空空時那雞肉就出奇的香。一碗黃澄澄的雞湯盛出來,下雪天喝雞湯簡直不要太逍遙。如果沒從裏麵吃出一兩隻她惡心的蜈蚣的話。


    這東西是巨補,按這老頭子咳……自家師父的話來說,在宰雞燉了後要給它一些精神上的補償,將它和它的食物一起燉了,也好讓它心滿意足的上路。但我真的是對這東西無感,說的再好聽也是惡心巴拉的蟲子,雖然當年師父教我製毒,沒少把我放進蟲窩裏,直到現在雖能剖蟲取毒得心應手,但還是留下了心理陰影。


    但還是風卷殘雲地吃完了一大碗雞肉,蜈蚣被我偷偷丟到桌下去了,與其給被我吃盡肚中的雞陪葬還不如去造福活著的雞。


    飽暖思情調。師父他老人家雖是愛金錢愛美人愛神兵法器的俗人一個,但有時也會附庸風雅擺棋弄茶。外界多傳聞天隱崖道尊青堯如何如何情操高尚,卻不知情操高尚的道尊方才同他小弟子的碗裏搶了一隻雞腿。


    外麵屋簷下掛著的燈籠發出暖光來,照著小小一方的光亮。在那光亮下,有片片雪花依風托起,被卷入到溫暖的室內,融化在那氤氳的茶氣裏。在嫋嫋升起的白氣中,師父替我們斟滿了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方才緩緩道,“過了這個雪月,就到了小九兒入世的時候了。”


    天隱崖弟子十年不入世,據說是我們師祖立下的規矩。我自四歲被師兄從南方的一個山頭上撿迴來,再有一個月也就十年了。師兄早在五年前就已入世,比我多看了五年的江湖風雨。


    我看了一眼師兄,他隻是低頭泯茶,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轉而又看了眼師父,悶悶地低下了頭。我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五味雜陳。幾個月前我是極為高興的,可以擺脫留著山羊胡子的嚴厲老夫子,擺脫難背難懂的晦澀經文,擺脫……雞肉裏的蜈蚣。


    天隱崖的弟子每代收三人,但到了我們這一代,青堯師父隻收了我和師兄兩人,許是我們天資聰穎吧。師兄聽我這樣說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淡淡嗤道,“誰給你的自信?被你扔掉的蜈蚣嗎?”


    我,“……”


    每代收三人,一人用藥一人製毒一人煉器,學藝十年入世,到江湖曆練十年後選出下一任天隱崖傳人。被選為下一任天隱崖傳人的弟子向其他兩位弟子學會他們的技藝,再親手廢了他們的筋脈,這便是天隱崖的規矩,曆代弟子皆奉其行。


    師父比較幸運,他本修習毒術,但另外兩位師叔入世後不久就意外身死江湖,師父自學了藥術煉器,順利地成為了下一任傳人。因為這一代他隻收了我和師兄,所以我們二人各修習了兩門技藝。他是藥術和煉器,我是毒術和煉器。


    天隱崖不常收女弟子,即使收了女弟子也大多修習藥術,唯我是個例外。當時師兄有反對過,擅長使毒的女子,在江湖上大多生存艱難。師父卻不以為意,執意讓我修行毒術。我天生有識別花草的能力,所以習來並不困難,隻是討厭那些惡心巴拉的毒蟲子。我的毒術和師兄的藥術算是旗鼓相當,然而在煉器方麵卻差了師兄一大截,為此我很是挫敗,也曾奮起努力過,但成效不大。


    雪月很快就過去了。師父替我打點好了一切,比起師兄入世時真真是體貼了許多。師兄比我早小半月離開了天隱崖,我沒同他一起,出了天隱崖就奔去了京城攬月樓,那裏的主人曾托師父辦一件事,如今師父又托付於我了。


    入了江湖,方知並不是原先我憧憬的肆意快活模樣,多得是明刀暗箭的陰謀算計。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攬月樓討生活,卻不知師兄在哪瀟灑快活。不過倒是經常能聽得一鬼麵惡醫的名號。


    攬月樓主見我時單獨在一個隔間裏,他並不像傳言中那般冷清僻靜,隻是寡淡清冷。果然傳言不可盡信。麵色如玉,唇紅齒白,性子清冷,倒是我喜歡的男子類型。他托我去南方一處峽穀裏取來斷腸草,製一枚至毒之藥,以毒攻毒,來排解自己身體裏的毒素。我看了一眼他一直放在腿上從未動過的手臂,心下了然。不過也有些好奇,既是受傷,為何不尋醫問藥,偏偏要我這個擅長使毒的來,萬一把握不好度,沒將他的毒排出來,反而丟了小命。


    他起身走過來,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低頭看著我。他比我高很多,我隻能仰視著他。半晌他用未曾受傷的手撫上我的頭頂,淡笑道,“我自是相信你。”後來我才聽樓裏的姑娘說,攬月樓的主人名喚夜塵。


    幾日後我出發去南方,到他說的那處峽穀找斷腸草,另外還有幾樣至毒之物,趁這次出去也要一並找來。路上我多次想辦法聯係師兄,卻都沒有消息,不禁有些悵然。師兄他,是故意躲著我的嗎?


    半月後我到了那處峽穀,卻一直未尋到斷腸草。和附近村民打聽過後,方才知道這穀中的斷腸草皆被鬼醫收走了。鬼麵惡醫,臉上常蒙鬼麵,非惡人不救,故得此名。


    非惡人不救,也就是說他隻救惡人?這倒是有趣,我想去會會他。也因如此,他在江湖上身負惡名。


    又聽了這鬼醫的不少事,我突然想到了師兄,他性格有些叛逆,這鬼麵惡醫的行事風格倒是和他相像。但在一個偏僻巷子裏,他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麵前,卻並不是師兄。雖蒙著麵,但我和師兄相處十年,怎會不認得他。那鬼醫周身有股邪氣,師兄雖叛逆,但不行邪道。


    我用毒用得好,師兄也承認,曾毫不吝嗇地誇了我幾句。我雖用毒,但從未想過用毒害人。不曾想這鬼醫也會使毒,且用毒之術不在我之下。我有些不敵,漸漸處於下風,那鬼醫陰陽怪氣地低笑,似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堂堂天隱崖使毒弟子被別人毒暈過去,傳出去定會讓江湖中人笑掉大牙。我咬牙堅持著,隨後暈倒在他釋放出來的一陣怪異的迷煙裏。


    再次醒來時我在一個小木屋裏,身邊放著一個錦囊,裏麵放著一棵斷腸草。那錦囊的樣式,我很熟悉,是師兄的。或許是師兄救了我,將我帶到這裏,但他卻不現身。


    我心下有些莫名的情緒,想到了天隱崖弟子的入世之爭。我知道我不敵師兄,也從未想過與他為敵。隻想快活自在的在江湖上逍遙十年,十年後乖乖迴去讓他斷了我的筋脈,從此當個普通廢人,也不賴。


    也算是還了他將我帶迴天隱崖的恩情。


    我帶著斷腸草迴了攬月樓,替夜塵公子製了至毒之藥。公子重金謝我,我收下了。師父說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況是我中意男子的便宜。矜持什麽鬼?不存在的!


    我又一次來到南方,一邊調查鬼醫一邊尋找師兄的下落。也會偶爾順手用毒懲治一兩個惡人敗類。


    遇到師兄是在一個突發瘟疫的村子,師兄在治病救人。這才是我一直以來認識的師兄。這個村子裏的瘟疫是突發的,一直找不到病因,師兄救人,我幫師兄研究草藥百蟲,看是否能找出醫治之法。


    瘟疫擴散很快,從這個村漸漸蔓延到了皇城。城內人心惶惶避之不及。天家態度不明,似是朝中有人支持醫治救人,有人希望置之不顧、閉村火焚。


    師兄沒日沒夜地研究醫治之術,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瘟疫村的人得救了。他們本是皇城中人,因病被驅逐到這個村子裏去,病痊愈後,他們被隔離到另外一些城邑去了。


    我不能一直賴著師兄,我知道的。我需要靠自己體驗這江湖的百態,不能隻靠著師兄的庇護。知道他在江湖混得風生水起,好像在一個權勢不大的王爺手下做事,我也就放心了。


    那個王爺我曾見過一麵,看起來很好相處,也不像是會玩弄權術之人。


    我一路遊山玩水,看過一場比武招親,險些被姑娘招去。雖說怪我一時技癢,但他們沒發現我是女人也算他們的錯。然而去多了花樓喝茶後方才明白原是我從小便作男子打扮,怪不得人家誤以為我是男子。


    不知不覺五年過去,我曾接過不少單子,懲奸除惡。以我手中之毒,除盡天下惡人,在江湖上也混出了些名頭,被人稱為俠女。心裏還是蠻爽的。


    這五年來我時不時去攬月樓在夜塵公子麵前刷刷存在感,他也經常邀我去那做客,我感覺他一定對我心存好感,說不定是一見鍾情,隻是不好意思說。


    再見到師兄,是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武林盟主身重奇毒暴斃。這毒好死不死地還是我擅用之毒,更好死不死地還是我自創的,天下隻有我一人會用。


    好像還有師兄,我曾對他用過此毒,他解過也學會了。


    一時之間我的聲譽受損,各種斐言流語接踵而來,我成為眾矢之的,百口莫辯。師兄將我帶在他身邊,不許我離他半步。但這屆盟主聲名極好,追隨者眾多。好多江湖豪客聞風而來找我尋仇。我雖被師兄好好保護在院子裏,但難免有人在師兄不在守衛鬆懈時趁虛而入,將我抓去責問。這些正義之士自詡光明磊落,不對我這個小女子用刑,但他們也絲毫不憐香惜玉,將我隨意關在一個黑屋子裏,身上的毒都被收走了。


    但我身為毒聖的親傳弟子,身上怎麽可能沒有其他藏毒的地方。趁黑天毒暈了幾個看守逃了出去,卻正好趕上師兄那邊的一個眼熟的大哥領了一夥人來救我,倒未見著師兄。我翻牆出去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傷了腿,忍痛逃了一段距離,卻見著師兄正在等我。


    見他那般看著我,等我慢慢走近,已經很久沒有見著他了,我才知道有多麽想念他。近來受的委屈突然爆發,我埋在他懷裏哭的厲害,他不說話,輕輕拍著我。


    他將哭累了的我背在身上,像那年我還未曾入世時的那個雪夜,一步步將我背了迴去。後來這件事被他壓下來了,原來我還是要靠著,我的師兄。


    又在師兄這賴了幾個月,師父突然出現將我拎了迴去,照他的意思是我給他丟了人,要我迴去再修行一兩年再入世。


    我自知卻是給他丟了人,卻沒曾想過師父如此行事卻是反常,也壞了天隱崖世代相傳的規矩。天隱崖弟子的入世之爭,為師者不得幹預。


    這兩年我沒在關注一點江湖之事,專心修行毒術,也偷偷涉獵了一些藥術。兩年後我再次入世,卻不在是我所熟悉的江湖。


    攬月樓樓主夜塵原是當今聖上的三皇子,多年隱忍隱藏實力豐滿羽翼,幾個月前皇帝離奇暴斃,他敗了同他勢均力敵的兄長奪得大寶。


    他敗的兄長,是少暝師兄曾為其做事的王爺。皇帝不曾離奇暴斃,隻是身重劇毒,無色無味不易察覺,斷腸草。


    再見師兄,他被毀了容。挑斷了腳筋,臉上帶著半截麵具,坐在輪椅上。而那位敗寇王爺,已然身首異處。


    我一直不曾知道,師兄在江湖上的名號,叫做鬼麵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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