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憐愛世人,憐愛他和被他殺死的人。


    「你下麵打算去哪兒?」施故背對著她,裝作毫不在意地拂去掌心的水珠。紀靈均垂著眼簾:「陸茗你記得嗎?」


    施故的腦海裏閃過無數個畫麵,最終定格在十六歲那年的長街,某個背著藥箱徐徐走來的身影。


    那人一身月白天青的劍袍,在寂寥的長街上格外矚目。


    「兄台,你可算醒了,還好陸館主在此處講學,否則我還不知道怎麽辦呢。」


    年少的明逸嘮叨個不停,施故隻覺得腦袋嗡嗡在響,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卻怎麽都看不清來人。


    「沒事,你躺著吧。」


    那人似乎笑了笑,說話溫溫柔柔的,不急不緩。施故感覺靈魂都在下沉,靜悄悄地睡著了。


    後來,他才知道,這人是臨淵弟子,思辨館代館主,陸茗。那時候的陸茗,有著與年紀不大相稱的沉穩,做事總是慢條斯理的,還愛跟施故講些大道理。施故不愛聽,可紀靈均喜歡,他便從不說什麽。


    施故的十六歲,是狼狽流離的十六歲,也是不可思議的十六歲。


    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年少的明逸、田烈、淩滿蹊,遇到了學識淵博的陸茗,遇到了後來種種是非恩怨最初的因果。


    也許施故直到在秋夜山上耗盡最後一滴心血,也沒有發覺,他的人生早已與這萬千紅塵牽扯在了一起。


    「你要去臨淵了嗎?」施故問紀靈均,對方不置可否,施故便沒有再追問,隻道:「那你多多保重。」


    紀靈均與他道別,並交給他一把琴。


    「這是我,這是他給我的。」紀靈均沒有將那句「哥哥」說出口,她始終微微低著頭,淡淡憂愁蹙於眉間,施故聽懂了,這是紀懷鈞給他妹妹的琴。


    「燕知不是讓你給她一把琴嗎?你就將這個給她,別說是我給你的。」紀靈均頓了頓,「她見了我,總是很生氣的樣子,我走之後,你好好和她解釋,我想她會接受的。」


    施故不言,隻是注視著懷中這把琴。


    琴木古樸,琴弦流輝,琴音悠長,如長風入鬆,似靜水深流。


    「希望她會喜歡吧。」施故沒有告訴紀靈均,他並不知道要如何勸解燕知,他對此毫無辦法。


    紀靈均也不知,這把琴,是她父母的遺物,是紀懷鈞拚死保下的。她隻知道,那天哥哥抱著年幼的她,說以後教她彈琴,她高興壞了,她說,我一定好好練習。


    紀靈均沒有說過,其實她很喜歡紀懷鈞,這是她唯一的哥哥,唯一的親人,哪怕一個月隻能見一次麵,那種深埋於骨血之中的親情,也無法被磨滅、被摧毀。即使經歷那場大火,她也沒有怨恨,她想,也許哥哥是有苦衷的。她在等一個解釋,她想燕知也是的。


    隻是她沒有想過,燕知的執念遠比她見到的要深,施故亦不是能言善辯之人。


    「此琴名叫蘭因,據說為亡靈聚魂,哪怕三魂七魄已經灰飛煙滅,隻要執念尚在,便能再起塵緣。」紀靈均說著,施故卻心生懷疑:「此話當真?」


    「不知真假,但那是我——」紀靈均又是一頓,「是他說的。」


    施故聞言,點了點頭:「好。」


    夕陽終於燃盡了它最後一絲餘溫,夜幕徹底降了下來。


    施故從河水中走上來,輕聲道:「我送送你。」


    紀靈均沒有說話。


    他們靜靜地走向了夜晚。


    樹下的紀懷鈞,滿心苦澀。


    他也要走了,他心裏有種預感,這可能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妹妹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


    紀靈均去到臨淵,便入主照水聆泉,閉門不出。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需要去靜養。陸茗給了她一根飄帶,遮住她的眼睛,教她清心定神之術,免她夜夜夢魘之苦。


    施故從此鮮與紀靈均聯繫,而那把蘭因琴,他交給燕知後,也沒能如願與這人和好如初。


    他釋然了,他覺得與其互相看不順眼,不如就此相忘於江湖。


    他們徹底分崩離析。


    紀懷鈞還在尋找翎雀宮的路上。


    有一天,他路過一處千年古剎,在那裏的地宮之中,見到了一幅畫像。不知是何年何月所作,也不知畫師何人,畫上那位老者手持拂塵,慈眉善目,身後一隻仙鶴正欲展翅高飛,腳下還睡著一隻毛茸茸的狐狸糰子。


    「翎雀宮掌門,詹致淳。」


    那畫像之下,有個小小的注釋。


    紀懷鈞一愣,急匆匆出了那古剎,往郊外跑去。


    詹致淳,不就是那個他偶遇了兩次的老頭?


    紀懷鈞不敢置信,一路跑到了荒郊野外,才堪堪停下。


    他又一次茫然了。


    上天好像在戲弄他,一次次給他希望,又一次次讓希望破滅。


    紀懷鈞漫無目的地漂泊到了一處村落。


    那地方邪祟橫行,危險重重。


    紀懷鈞心情不好,便順手解決了這些麻煩。他撿了路邊一把刀,手起刀落,殺得眼眶發紅。刀口卷刃之時,他又一次見到了那個老頭。


    對方好像有些詫異,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紀懷鈞突然笑了聲,像是在自嘲:「詹掌門。」


    詹致淳明白了一切。


    紀懷鈞在古剎中聽說了他的故事,便大致猜到了對方紅塵漂泊的用意。


    他說:「我們來做個交換,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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