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飄起漫天鵝毛大雪,箋一甚是詫異不安。剛才還天朗氣清,夕陽浸在晚霞中歌舞。何況現在已是夏初時分,這場反春雪真是反常!


    弟弟鈴鐺卻喜笑顏開。他第一次見到雪,蹦蹦跳跳,雙手興奮地在空中揮舞著,去抓取那些輕巧靈動的雪花。雪花故意降落在他的臉頰上,冰涼涼的刺激讓他快速眨動眼瞼,打著寒顫。他的熱情迅速又沸騰起來,仰起頭閉上眼睛用小臉蛋迎接更多的雪花。箋一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紛揚的大雪。


    一片羽毛狀的雪花,在空中搖曳旋轉著。那是一片白鷺的翼羽,羽根纖長優雅,羽軸兩側分布著致密交錯、富含光澤的羽枝。相較於漫天快速飄落的其他雪花,它顯得雍容悠慢,柔弱中自帶伶俐與剛勁,像精靈一樣閃爍著鬼魅的金屬光芒。


    那片翼羽雪花很快吸引了鈴鐺的注意,他追隨著雪花的飛舞來迴奔跑,“咿咿呀呀”拍著小手亂叫,歡快得像一隻小鹿。


    剛剛經曆了從天而降的巨大山石,這片奇異的雪花自然引起箋一的警覺。翼羽雪花在鈴鐺頭頂上空遊蕩,鈴鐺搖擺著兩隻可憐的小短腿跳將起來,企圖抓住這片調皮鬼。翼羽雪花飄然打了個迴旋,從鈴鐺的掌心逃離,徑直往他的腦門降落下去。


    “阿鈴,小心!”在翼羽雪花觸碰到弟弟腦門之前,箋一本能地快速出手,一把將它奪到手心裏。


    那片翼羽雪花果然如極地寒冰一樣極具侵略性。箋一紅脹的臉很快轉為暗黑,最後滲出一陣慘白。這片雪花的重量,竟如一塊致密的鉛鐵,重重將他的手拖拽到地上。


    箋一詫異恐慌:“方才那塊碩大的山石都可以像羽毛一樣騰空而起。這片輕巧的雪花,居然有千百斤重?”思慮未及,雪花已牢牢和他手上的皮膚凍結粘連在一起。這片雪花根本沒有足夠的表麵可以觸發箋一手上的吸盤,他無法將雪花甩出手心。


    雪花的重量持續增加,箋一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掙紮著剛抬起一條腿,整個身體又被重重拉扯跌落迴地上。那隻抓取雪花的手,已經疼痛到無力握住拳頭。


    弟弟依然不知危險,他吵鬧著要奪迴哥哥手中的羽毛雪花。“阿鈴,快走開!快走開啊!”箋一越是拒絕,弟弟的好勝心越是強烈。


    直至箋一焦急地大哭出來。他的唿喊隨著啜泣的氣息,一個字一個字顫抖著從口裏跌落出來:“快…走開…啊…,阿鈴…,這裏…危險!”


    鈴鐺停止了鬧騰,他呆呆站在原地,哥哥眼裏不斷迸落的淚珠嚇壞了他。世界突然靜止,時間也仿佛停止流逝。和以往那張燦爛的笑臉不同,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哥哥淌滿淚水的臉。哥哥的五官糾結在一起,表情極度痛苦不堪。


    鈴鐺的腦海裏並沒有父母的概念。從他出生,睜開眼睛觀察這個新奇的世界,他觸及撫摸的,他依賴信靠的,為他提供安全感和庇護的,甚至是提供食物、擦洗屁股的,一直都是眼前這個叫做“哥哥”的小男孩。或許嬰幼兒對母親本能的眷戀,從他一出生就轉移到了哥哥身上。


    哥哥那張有求必應的笑臉,像向日葵追逐太陽一樣,時刻對準自己綻放。即使時間已然停止,哥哥的臉依然猙獰地扭動著。鈴鐺緩緩伸出小手,去觸碰哥哥臉頰上的淚水,他的手很快被眼淚浸透。那些晶瑩剔透的眼淚黏黏的、暖暖的。他不由得將沾滿淚水的手指伸進嘴裏,吮吸了一口。哥哥的眼淚觸碰他舌尖味蕾的瞬間,他感受到了哥哥的驚恐與掙紮。


    在驚濤駭浪之中,哥哥正駕著一條破舊的小木船,與風浪爭鬥。哥哥身形矮小,虛弱疲憊,嚎叫著奮力劃動船槳。在哥哥身後,鈴鐺看到了小小的自己,那個自己正緊緊抱住哥哥,躲在哥哥身後瑟瑟發抖。一個史無前例的巨浪壓倒下來,傾泄在哥哥身上。那個巨浪萬千斤重,弱小的哥哥無法承受。


    鈴鐺實在過於年幼,不理解哥哥究竟麵對著多致命的危險。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保護自己一樣,反過來保護他。他意識到是那片討厭的羽毛雪花把哥哥的手壓製在地麵,讓他如此難受。於是再次撲上前去,企圖將它從哥哥手上趕走。


    箋一的手掌像被定海神針牢牢釘死在地麵。他無法阻止弟弟撲上來一陣亂薅,於是不得不順勢臥倒在地上,將手中的雪花護在懷裏。弟弟嬌弱的小手如何能承受那片雪花的極寒和重量。


    “哢嚓!哢嚓!”箋一聽到自己手掌骨頭碎裂的聲音。劇痛沿著掌骨,經由尺骨和橈骨匯總,鞭打摧殘著箋一全身每一根神經。他卻不能扭曲身體去適應疼痛,否則手和雪花暴露出來,無知的弟弟會再次撲上來。汗水如泉水從全身每一個汗腺爆發,箋一周遭,一圈白雪盡數融化。


    為了轉移疼痛,箋一開始數數分散注意力。多少害怕與孤獨的時刻,他都用數數支撐自己。他不甘心就此認輸,仿佛多數一個數,多堅持一秒,那片雪花就會自行融化消失。


    他總共有四個家人。他要為他們每一個人數十個數,作為發自心底的祝福。


    “一、二、三…”箋一在心裏刻意將每一個數字數得鏗鏘有力。一到十為媽媽而數,他多麽渴望媽媽能夠早日舒醒過來。


    他想起媽媽每次出門,自己總是會陷入漫長的等待。媽媽精心描繪好妝容,反反複複追問他:“我今天看起來年輕嗎?我和青鸞阿姨誰更美?什麽??怎麽可能差不多?!哦,對了對了,快幫我看看我臉上的粉底有沒有塗抹均勻?快幫我把耳環擺正一下!這枚鳶尾花的胸針和我身上這條碎花洋裙是不是很搭配!”年幼無辜的箋一不得不被迫營業,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他百無聊奈地蹲在地上擺弄著木頭大砍刀,通常一等就是整整一個上午。媽媽羞澀慌亂得像未出閣的少女一樣,樂此不疲地在鏡子和衣櫃間穿梭,仿佛戰鬥永遠都才剛剛開始。箋一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前十個數字伴隨著箋一對母親的強烈思念和美好迴憶,很快就數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一到二十為弟弟而數,他渴望弟弟摔傷的頭快快複原迴來。


    箋一清楚記得弟弟出生那天,母親要到菜園子去采摘一些豆角,請他幫忙先煮熟米飯。天色暗淡,他卻等到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母親。母親跌倒在院子裏,艱難地往家門口爬行,她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箋一慌亂將母親扶到床上,發現她全身多處骨折,嘴裏不停迸吐著鮮血。她的眼睛淤腫到幾近無法睜開,喘息著不斷說著話卻不能表達完整的意思。箋一看到媽媽奮力咬緊牙,輕輕拍打著肚子,明白媽媽即將臨盆生產。


    箋一轉身想要跑去小鎮上請醫生,媽媽卻一把拉住他。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還有很多重要的話要跟箋一交代。可是她要說的東西太多,分娩的劇痛讓她竟不知如何說起。箋一緊緊握住媽媽的手,劇痛引發的痙攣讓已經身負重傷的媽媽無力對他的手做出迴應。媽媽的汗水與鮮血交織在一起,將床鋪染得通透。她的廝嚎和掙紮越來越微弱,她不住流淌的淚水隻為許下最簡單樸素的願望:她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生產出來!箋一全身顫抖哆嗦,也跟著媽媽大哭,他害怕媽媽會死掉。母親還在床鋪上堅持和掙紮,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這十個數字數得並不輕鬆。伴隨它流淌的迴憶,似乎比那片羽毛雪花更加沉重。深負重傷的媽媽生產完弟弟便陷入深度昏迷,沒有再醒過來。從那天起,剛過十歲生日沒多久的箋一,一夜之間變成家裏的頂梁柱。


    上天賜予他一個弟弟。弟弟的哭聲穿破夜空,清脆得像家門口懸掛的鈴鐺。往常每到飯點,媽媽都會搖動鈴鐺,箋一閑逛到幾個山頭之外都可以聽見,那是來自媽媽和家的召喚。他給弟弟起名字為鈴鐺,媽媽不再搖動家門口的鈴鐺召喚他迴家,卻賜予他一個血肉之軀的新鈴鐺。弟弟的唿喚就是讓他不斷迴到原點、持久嘹亮的鈴鐺聲。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一到三十為姐姐夭桃而數,他希望離家出走的姐姐可以早日迴到家中。


    姐姐隨著父親突然消失的前一天夜晚,父親憤怒地拿著掃帚衝進房間,把箋一鎖在門外。父親極度憤怒地斥責著姐姐。箋一不知道姐姐犯下什麽天大的、難以彌補的過錯,以至於一向寵愛她的父親近乎發瘋著魔般狂暴。恨鐵不成鋼的父親甚至歇斯底裏地用掃帚抽打姐姐。倔強的姐姐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她始終不低頭不認錯!媽媽那時已經懷上弟弟,她跌跪在一旁哭泣著,苦苦為姐姐哀求。


    箋一蜷縮在牆角,父親對姐姐嚴厲地斥責和怒吼像春雷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在他的耳膜上爆炸,讓他頭痛欲裂。整個世界,安靜得隻剩下這場紛爭。他聽不懂父親對姐姐的斥責,多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這樣父親就不會再暴打姐姐了。夜入三更,房門內還是一片喧囂嘈雜,直到最後,屋內三人一齊抱頭痛哭。箋一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箋一數得越來越慢,反應越來越遲鈍。數到二十七時,他緊鎖的眉頭才微微平和。姐姐的生日是二十七號。他記得姐姐十六歲生日那天的成人禮,父親送給姐姐一個有很多隻尾巴的黑色狸貓掛墜,並囑咐姐姐任何時候都要懸掛在脖子上,這樣才能讓他感應到女兒的存在。箋一羨慕無比,他追逐著姐姐,想要把那個掛墜看上千萬遍。倘若父親送給他一個招唿,一個微笑,他都會珍藏永生。


    “三十一…,…,…”三十一到四十為父親而數。


    箋一靜靜地看著父親品嚐媽媽做的鮮美南瓜花瓣湯,父親開懷大笑。昏暗的燈光將溫馨與親情灑在父親張合有馳、聊著天的嘴角。箋一鼓起勇氣,內心小鹿亂撞,怯生生地問父親是否還需要再盛一碗湯。父親並沒有理會他。都怪自己聲音太小太微弱,父親沒有聽見。也許他聽見了,隻是刻意不作迴答。箋一充滿期待卻又莫名害怕地等著父親的迴應,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三十四…,…,…”這些數字數得異常艱難,有如在空氣稀薄的珠峰之巔做百米衝刺,箋一的肺部幾乎要炸裂。


    箋一緊咬牙關,金星在他眼睛四周打旋繚繞。他腦海中突然顯現出那個做魔法爆米花的慈祥老爺爺。在他幾乎被漫天唿嘯而來的眼鏡王蛇活吞的瞬間,老爺爺解救了他,並緊緊握住他的手,多麽溫暖與滿足!要是父親和老爺爺一樣,用燦爛的微笑炙烤自己,該有多好!


    “三十九…,…,…,四十,…,…”箋一耷拉著的眼瞼已經不受控製,但居然還能看到大片光圈在眼前晃動。那些摻和著美好和悲痛的時光,媽媽和弟弟的笑容,爸爸和姐姐的疏離,都像手中那片沉重的羽毛雪花。箋一的唿吸極度微弱。


    也許那片翼羽雪花的低溫麻痹了箋一的痛覺神經,此刻疼痛感居然有所緩和。“那就再多數幾個數吧!”箋一似乎明白了什麽。彌留之際,他將自己遇到的所有重要的人串聯起來,像電影快進一樣,迴顧自己還沒來得及綻放便匆匆結束的短暫一生。


    為他年幼時最好的朋友小黃雞!它在瘟疫中死去時,自己甚至不敢在父親麵前掉一滴眼淚,箋一一直愧疚地思念著它。為慈愛的老爺爺,他的魔法爆米花賜予自己力量和勇氣!為火災中的小姐弟梨月與柳風還有他們的媽媽!為蛟魚怪土幹和他不曾再見麵的妹妹由甲!為好心熱情的鄰居和小鎮醫生!


    為南瓜藤上翩翩起舞的蛋黃色花朵!為今年的秋天能有一個好收成!為冬天不再那麽饑餓和寒冷!為給自己和家人提供一整年糧食的玉米地!為田地裏自由奔跑卻不毀壞糧食的野兔!為那些失去家人、和自己一樣承受孤獨與痛苦的人!甚至為惡毒的“那個女人”!他多希望她迴心轉意,變得溫柔善良。


    每一個數字對應一個心願,它們縈繞在朝拜的曲折山路上,伴隨著五體貼地的虔誠長頭,在春夏秋冬的輪迴中經久不衰。這每一個數字,卻也是累積疊加敲打在箋一手心極重羽毛上的鉛錘。它們宛如箋一的臨終遺言,被他一刀一刀刻在心頭,作為對家人和這個世界熱愛的墓誌銘。


    箋一眼前那些晃動的光圈,漸漸飄動彌散,有如北極圈內的極光一樣溫順靜謐,從綠色漸漸轉為藍色,又從藍色漸漸變迴綠色。他真切地感受到身旁弟弟哭泣著、輕輕撫摸自己的頭發。他無法再努力支撐下去,最後數三個數點亮所有的心願吧!


    然而還沒有開始數,雪花急劇增長的重量終於突破了箋一的極限。孤苦伶仃、幼小的弟弟今後將何去何從?最後一滴不舍、不甘的淚水在箋一的眼角盤旋著不肯滑落。世界突然清靜,他進入混沌世界,一切歸零,不會再有痛苦和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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