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了清操和馬嗣明,沒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過去。


    綠竹院大門到內院寢房,隻有短短一截迴廊。


    但清操的腿,卻如灌鉛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動。


    終於,她?走到了寢房門口。


    她?推開房門,見孝瓘正坐在案幾後麵。


    案上擺著她?的「聽風」,案邊散放著一摞紙。


    門外的清風,帶著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紙。


    清操拾起落在腳邊的一張,借著月光,她?看清了上麵的字——是一張白?雲堂的債券。


    清操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


    她?走到案幾邊,抱起瑤琴,伸指撥上琴弦。


    每撥一個音,她?便吐出一個字;


    「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


    每吐出一個字,就有一顆淚珠落在聽風琴上。


    「孝瓘,任憑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你……」


    清操嗚咽著,停了弦,放下琴,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話,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著頭,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貪念。」


    「這麽多年……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清操放開他的手?,一掌重重擊在琴弦上。


    弦聲如裂帛。


    「對不起……」孝瓘雙手?緊握成拳,抬頭望著清操緋紅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滿了淚水,「芰荷為衣,芙蓉為裳,我,須得做汙泥中的青蓮……我,不想讓你失望。」


    清操望著眼前的這張憔悴的臉,伸指撫過他的眉,眼,鼻,唇,腮邊的鬍渣,最後落在他鬢邊淩亂的碎發?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繼而抓起聽風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軫拋殘,金徽零亂。


    「高孝瓘,你……沒有做到!」


    她?說完,提步走出了門。


    孝瓘仍舊坐在案幾之後,靜靜地望著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縷,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淚終於奔湧出來。


    與淚一併湧出的,還有口中汩汩的鮮血……


    銀潔的月光灑在鵝黃色的竹樓上。


    夏夜的晚風吹響了竹枝上的碎玉風鐸。


    孝瓘閉目躺在廊下的搖榻之上,榻邊的火盆裊著一縷青煙,盆中是千金債券的餘燼。


    初五那晚,他飲下徐之範送來的鴆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傷病交疊,又?服下鴆毒,現下已無法起身了。


    「喝酒嗎?」延宗從房中出來,手?中提著一隻酒袋。


    「喝。」他虛聲道。


    延宗走到他身邊,將他的身子稍稍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邊,一揚酒袋,他便飲下一口,繼而猛烈地咳了幾聲。


    延宗自己也飲下一大口。


    「


    禁軍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著嘴,「二兄迴不來,他讓我好好照顧你……咦?你這樣……怎麽不見阿嫂呢?」


    孝瓘默然許久,才道:「她?……大概在滎陽吧……」


    「啊?」延宗一驚,「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馬報信。」


    「不必了,是我讓她?走的,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孝瓘還要飲酒,延宗又?餵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陣劇咳。


    「她?肯走?」延宗覺得不可思議,「我不信阿嫂會棄你不顧!」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聽人?說,蘭陵王妃去東山告禦狀的事,恍然悟道:「她?不會信了你受賄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錢。」


    「可是……」延宗有些著急,「武成帝當時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種利益交換,若你不收財貨,定會惹來他的猜忌。」


    「那又?怎麽樣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終究是我做的。」


    「可你為何不把昨天跟我說的話,跟她?講呢?」延宗不解問道,「那些錢你並未私用,而是放在白?雲堂,貸給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為了提高鹽的產量,增加稅收才這樣做的……」


    「你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財路,他們初時僱傭海匪滋擾鹽民,後來搜羅證據聯名檢舉你!」


    「而你留著這些債券……」延宗看了看榻邊的火盆,「也隻是怕白?雲堂會私吞利息罷了!」


    「天子賜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蓋主,木秀於林啊!所有這些都?是藉口!他們查了這麽些年,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些錢去了哪裏!」


    延宗踹了一腳那火盆,黑色的灰燼騰起來。


    「阿兄,你……說話呀!你為什麽不說?為何要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淚,緩下語氣,「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誤解你,唯獨鄭清操不行,她?是你最愛的人?,不要……不要給她?留下遺憾啊……」


    孝瓘額角暴起青筋,臉色漲得通紅,頭一歪,嘔出一大口鮮血。


    延宗趕忙去扶他。


    「我死過一次的,你忘了嗎?」 許久,他才虛弱地抬起頭,抹了抹眼角內側溢出的淚水,將身子靠迴搖榻。


    他閉上眼,淚水又?沿著鼻樑彎折而下了。


    「清操對三兄說過,是猗猗給我的絕筆,使我得以出離苦海,而她?沒有這樣的機緣。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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