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予倩說著,臉上便微微抽搐了起來,說是像幹笑,小田卻覺得是一種痛苦到極致的反饋,她的一雙眼睛,就如同一團漸漸熄滅的弱火,掙紮地迸跳著。


    小田微微闔了眼,情不自禁地摟住張予倩的肩膀,用手撫摩著她頸上那條紅色的疤痕,突然就覺得那條蚯蚓似的紅疤,好似滑溜溜的,生生地蠕動了起來一般:「如果我說,我能明白一些你的痛苦,你會相信麽?說起來,好似是萍水相逢,可是看著你的神色,我也總是想起一位故人來……」


    張予倩聽小田雅治主動開了口,隻是笑著望著他,然後反將他攬入懷中,揪住他,生生地在他麵頰兩邊親了一下,心下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覺來:「她不在這裏麽?」


    小田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已經去世了,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那就是相思成疾。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父親是陸軍的大佐,一心想要將她嫁給將軍。可是,她卻偏偏違拗了父親的意思,執意與我這個鐵匠的兒子訂了婚。這也便徹底惹怒了家人,之後便是無情的軟禁。我被強行應徵入伍的時候,正是她離開這個世間的時候,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再多看她一眼。」


    說罷,小田雅治的嘴唇就微微抖動著:「你該是姓張的吧?從前,張大帥病重的時候,我是去過公館為他探診過的。那個時候,公館的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相片,我見過你的樣子,很是特別,就像一朵帶刺的玫瑰。那個樣子,幾乎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可是昨天席間,我倒並不是很肯定,你就是那位相片裏的張小姐,直到方才……聽聞,那陣子,張大帥家裏頭是出了一些事的……」


    聽到這裏,張予倩略略詫異,而後微微地張開了嘴道:「原來,你就是那位曾給我父親探診的日本醫生……所以你現下確實是在為日本軍部做事的,是麽?」


    小田的手一下就緊握了起來,而後低下頭道:「我是被強行應徵入伍的,這場戰爭,並不是我希冀發生的。那時候,我也不過是醫學院的一名學生罷了。倘若我知曉,要見到這樣多的罪惡,我倒是寧願迴到家裏的打鐵鋪子做一名鐵匠,也好過在這裏違心地做一名醫生。」


    這話藏在小田心下多時了,這時候說出來,他隻覺得無比地暢快。他一路從北地到上海,見了太多太多的殺戮,還有太多太多的暴行,他終於徹底見識到了人性的惡,也意識到了心底的那種不忍直視的脆弱感是如何的無力。


    他想逃,也想離開這一片戰場,可是卻又無處可去。而張予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他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也許你不相信……我手上,絕對沒有沾過一滴中國人的血。我恨極了他們,也恨極了自己……」他重重地籲了口氣:「張小姐,你還是可以走的,離開這裏,離開這片魔窟罷,你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


    「離開?小田先生,我想你心裏是清楚的,說離開,談何容易……況且你也瞧見了,我如今一身的毛病,離開,還能去哪裏?在這裏,縱使不過就是被你的那些長官們給糟蹋罷了。我不過也是在等著,哪一日,這身子它自個就垮掉了,那便是我解脫的那一日了。」張予倩收起了所有的情緒,口氣略略帶著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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