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那兒吧。」水荔揚扭頭示意了一下後排,「我現在不想看。」


    「好。」


    洛欽打開空調陪他坐著,車窗打開條縫,窗外的熱氣湧動著對抗車廂裏的涼爽。


    水荔揚拿著的那張照片,是一張三人合影,依稀還記得是他上初中的時候,思弦和思淼的養父母替他們拍的。這是他能找到僅存的合影了,也是他在這世上對弟弟妹妹唯一的念想。


    這照片他平時都貼身放著,卻甚少拿出來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洛欽,我現在還有種感覺。」水荔揚打破沉默開了口,「好像在做夢一樣。」


    「怎麽?」洛欽活動著脖子,慢條斯理道。


    水荔揚把照片放進兜裏,頓了一下說:「沒怎麽,走吧。」


    洛欽也沒再多問,發動了車子向前開去。兩人之間奇妙的默契已經可以讓這種沉默成為常態,通常不用言語,就能理解對方的心情。


    又是一年清明,水荔揚甚至沒想過自己能熬到冬天結束,再迴到鬆河這個地方。剛過去的嚴冬甚至比從前任何一年都要蕭瑟苦寒,洛欽不怎麽願意讓他出門,整個冬天都在青島的莊園裏養著。


    冬天雪最大的時候,水荔揚穿了厚厚的鬥篷坐在二樓看雪,壁爐裏的炭火劈啪作響。洛甜甜伏在他腳邊打盹,即墨朗躺在洛甜甜身上,玩著手裏的蝴蝶刀。


    洛欽走過來,給每個人都端了杯熱奶茶,他自己用紅茶和牧場裏的鮮牛乳做的。


    即墨柔臨近中午才剛睡醒,穿著睡袍打著哈欠從樓上下來,整個人慵懶貴氣,問洛欽午飯吃什麽。


    這是一幅很安靜的畫。


    開春冰融雪化的時候,水荔揚走出屋子,在料峭春寒裏感受到生命的復甦。體內的藍田病毒蟄伏了整個寒冬,又在驚蟄的頭一場雨裏逐漸覺醒,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挺過去了,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洛欽往後終於可以睡得好覺。


    他倒也算不上太悲觀,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可以去陪思弦思淼。


    思弦和思淼的墓在鬆河市區外一片鬆林裏,依山傍水,有些偏僻荒涼,但地方是水荔揚親自選的。每逢除夕和清明他都會來看,總是一個人對著墓碑坐上好久,親手除除上麵的草。


    隻是一句話都沒有,洛欽也沒聽他開口對著那座青碑說過什麽。


    本來以為這次也一樣,他站在水荔揚身後,出神地望著青翠的鬆林遠處,忽然聽見水荔揚說道:「洛欽,你還記得,多少年了嗎?」


    「……」


    洛欽想了想,迴道:「五六年了吧。」


    「都五六年了。」水荔揚笑了一聲,「過去好久了啊。」


    天災帶給人類的除了苦難,還有日積月累下來對於時間流逝所產生的麻木和遲鈍感。水荔揚已經不記得春風秋月又換過幾輪,每每警覺秋涼的時候,才會意識到一年又快要過去了。


    算來他對時間感觸最深的日子,也是在十多年以前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著媽媽對鏡子嘆氣的時候,秀麗的臉上略顯疲憊,對方迴過頭來衝著他笑:「荔枝,媽媽長皺紋了。」


    他記起來了,荔枝這個暱稱,是他的媽媽給自己取的。


    水荔揚的母親徐茹,不隻是名聲在外、為人談資的水夫人,更是曾經在q大美術學院的優秀校友紀念冊裏刊載了數年的名人,連費應倪都對這個並非門下桃李的女學生讚不絕口。但是在嫁進水家之後,她連自己最熱衷的畫展都沒有再辦過幾場。


    水雲霆不愛讓她拋頭露麵,好話哄著她,讓她安心當闊太太,喜歡畫展的話,可以讓秘書經常帶她去歐洲旅遊。


    水荔揚見過徐茹對著羅浮宮裏的作品黯然神傷的樣子,那雙眼睛裏也曾盛滿了對藝術的熱愛,後來隻能安分地停在籠子裏,當一隻不能歌不能舞、單單有著華貴羽毛的金絲雀。


    這種表麵上令人羨艷的生活,在那年恐怖襲擊的爆炸聲中戛然而止,徐茹的世界隨著丈夫的「死亡」而分崩離析。公司資金鍊徹底斷裂,許多債權無法迴籠,她一個從未接觸過相關領域的全職太太不知所措,最終家中產業被盡數拍賣還債,她從天堂落進了地獄。


    她精神數度崩潰,甚至已經手抖得握不住筆,無法再通過昔日最擅長的畫作來補貼家用,最後由於嚴重的胃潰瘍被送進醫院。


    從前隻是生一兩條就要讓她唉聲嘆氣半天的皺紋,一夜之間,幾乎爬了滿臉。


    那時水荔揚剛上初中,既要上學,又要照顧弟弟妹妹,還顧著醫院裏病痛的母親。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挺過來的,那幾個月,過得黑暗又漫長。


    水荔揚踩著走廊上的陽光走進病房,打開手裏的保溫桶,裏麵是煨至軟爛的排骨,最下麵一層盛著小米粥,都還是熱的。


    他問過醫生了,這些可以吃,徐茹正在恢復階段,淡油淡鹽的東西都能適當吃一點。


    徐茹呆呆地坐在床上,臉頰瘦削,從前何等精緻保養的一張臉,如今蒼白得沒有血色。她的身體裹在寬大的病號服裏,如同紙紮的一般。


    「媽,你稍微吃點。」水荔揚替她支起小桌板,擺好碗筷,「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


    徐茹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我不餓,你吃了吧。」


    「你不能不吃東西。」水荔揚擺出一副懇求的姿態,大概所有的母親都會對孩子這種眼神心軟下來。但徐茹依舊沒有動彈,機械地搖頭:「我不吃,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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