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隻是世子純粹的好奇。但儒望卻明顯遲疑了片刻,好像是在費力地思索措辭;隻是努力片刻後並無效果,隻能粗淺的舉了一個例子:


    「世子記得江浙上虞的那個什麽『糞崗』麽?」


    世子沉默了幾秒:「……差不多還記得吧。」


    實際上,絕不是「差不多記得」,而是記憶猶新。那處糞坑是上虞城治理崩壞的鐵證之一,因為內外失序人心惶惶,大量流民淤積在上虞城外,隨意拉撒四處拋灑,病死的屍體層層累積;無可計量的垃圾堆積如山,猶如糞土壘成的高山,所以百姓稱為「糞崗」。這個老大難拖延已久,人人聞之掩鼻,還是海剛峰到任後下了死力整頓清理,挖坑填埋燒灰吸臭石灰消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收拾幹淨局麵,也算是巨大的政績。


    恰好,穆祺南下抗擊葡萄牙之時,正參觀過糞崗清理工程的一點收尾,那種強烈的衝擊,至今仍然難以忘懷,臉色都為之一白。


    「那麽世子就可以想像了。」儒望欲言又止,隻能嘆氣:「馬尼拉貧民居住的環境,基本就與『糞崗』相差無幾。至於貴族們的居所,外麵看起來可能要好上那麽一點;但實際,實際也差不多……」


    所謂「差不多」,大概已經是儒望出於泰西自尊心的竭力挽迴了。實際上,上虞之所以搞出「糞崗」,還是因為官府擺爛秩序崩潰外加倭寇襲擾後流民暴增這幾層debuff集合的效果;但凡是在正常年代,城中的清潔不說上佳,至少還是能交代得過去的。但要說起現在歐洲人的衛生習慣……唉,就算在法國和英國宮廷裏,貴族們都還是隨地大小便的呢!


    更要命的是,法國和英國畢竟維度要高得多,天氣寒冷空氣也相對幹燥;貴族們隨地拋灑的排泄物可能還不會有什麽風險。但馬尼拉畢竟是一個濕熱多風的熱帶城市,滿地的大小便一旦發酵起來,那個味道……


    怎麽說呢,以穆國公世子麵對糞崗的那點矯情模樣,他應該是絕對忍受不了馬尼拉的風味的,所以也就不必勞煩儒望多做解釋了。


    當然,即使是這一點吉光片羽的描述,也足夠震懾沒有見過世麵的世子了。他愣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勉強開口:


    「……既然如此,先生應該明白我們的不得已。先前我就已經告訴過先生,骯髒和汙穢是會滋生出瘟疫的;古往今來,這個規律屢試不爽……」


    「——即使如此,又何必貴國操心呢?」儒望忍不住打斷了他:「難道世子要告訴我,貴國廣開慈悲之門,是因為同情呂宋人遭遇瘟疫的苦難,才不能不發動戰爭的嗎?恕我直言,這個解釋恐怕難以叫人信服!」


    馬尼拉管理不善形同垃圾堆是真的;因為過於骯髒汙穢所以定期一輪大瘟疫也是真的。但就算兩個都是真的,又與大安朝廷何幹?難道海上還能有這樣仗義執言的君子?


    你還不如說當今飛玄真君其實是愛好和平溫柔慈悲隻知玄修不問世事的一代聖主呢,至少這還不怎麽違背儒望的邏輯。


    「我當然同情呂宋人,乃至一切遭遇瘟疫的死者。但這與我的決策沒有關係。」世子不動聲色地迴話:「我是大安朝廷的勛貴,領的是中國的俸祿。朝廷之所以發給我俸祿,賞賜我爵位,是讓我替中原考慮,替國家考慮,而不是替馬尼拉人考慮。我個人可以表示同情,但也僅僅隻是個人的同情而已。」


    「既然如此,那世子最好還是袖手旁觀,不要管無關的事情。」


    「無關的事情?」世子輕聲道:「那這就是我與先生不同的地方了……當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做海商海盜的人居無定所,四海為家,賺了一筆後拔腿就能走,根本不必考慮後續的結果。但我們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祖宗家宅所在,千年萬年移動不得;所以不能不考慮長遠,也不能不留一條退路。」


    這話就有些太過分了。什麽「海盜」,什麽「拔腿就跑」,真是聽得儒望青筋直跳,恨不能鼓起眼睛奮力辯駁。但還沒有等他組織好語言,穆祺直接打斷了他:


    「其實我也很了解歐洲的作風,甚至私下裏也有些不能言說的羨慕——拋棄倫理,拋棄道德,拋棄一切底線來追求利潤,將殖民地榨成一個再也擠不出汁液的橙子,這是多麽痛快、多麽肥美的買賣!甚而言之,每次在思索處理倭寇的最終方案時,這種邪惡的欲·望都會不由自主地從我的心底生出來……但沒有辦法,有的事情就是不能做的,這是幾千年的經驗之一,不能由個人的好惡來左右。」


    「——喔,當然,不能做不是因為做不到。實際上,從一千七百年前武皇帝蕩平漠北之後,中原就基本奠定了對蠻夷絕對的武力優勢;如果想要竭澤而漁,徹底摧毀周遭所有的秩序,其實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強盛的漢廷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陸地上的鄰國終究是搬不走的;肆意摧毀蠻夷秩序榨取利潤,隻會在周遭製造出頂風臭三丈的大糞坑。陸地上的鄰國永遠也搬不走,這種大糞坑裏外溢出的每一坨糞便,都會精準的灌迴朝廷的嘴裏。」


    這話說得實在是噁心,實在是刻薄,但委實也難以反駁。如果縱觀《史記》、《漢書》,結合後世考古的結果,那炎漢四百年縱橫無敵,歷代拓邊的漢使或精明或兇暴或蠻橫,甚至有和太後搞私通的迷惑神人;但無論對待蠻夷上層的手段多麽粗暴狠辣,在真正控製了外藩小國之後,卻都還要盡力安撫平民維持秩序,甚至組織駐軍搞一搞興修水利引種糧食之類發展生產力的操作,而絕不敢效法泰西人的刮地三尺,把路真正走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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