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無論計成與否,這都是東瀛最後的波紋了。苦心經營多年的暗線與盟友被出賣一空,根基毀損地動山搖,無異於是在大動脈上自砍了一刀。不過,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了,糾結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


    名單一經寫成,立刻就被送到了船上。自從水戶氏破防發癲在刑場自曝猛料之後,悚然震驚的世子迅速做了布置,連夜帶著關鍵人物搬迴停泊於港口的木船,讓戚元靖調來水手將船隻團團圍定,除了海剛峰等寥寥幾位再不見外人;多日禁足不出,沒有下船半步,就連每日的食物飲水,都由一男一女兩位隨從輪番送入,絕不許其餘染指;防的就是有人狗急跳牆,被水戶氏震撼後幹脆來一波同歸於盡,那才是得不償失之至。


    雖然防備如此嚴密,心中亦早有成算,但等真正收到水戶氏開列的名單,穆祺亦矯舌難下,大為震撼:隻能說倭人確實是自古以來的賭棍,在確認了實力懸殊不得不垂死掙紮之後,吐出來的料真是既猛且足,絲毫不給自己留退路——僅以此名單前幾列開出的人名來看,要不是穆祺有先見之明,提前把人撈迴來看管,恐怕他早就被天誅一萬次了!


    倭寇最後的波紋,居然猛烈至此麽?


    設若名單屬實,那就絕不是區區金陵可以消化的事體;僅僅前幾頁招供的罪狀,已經足夠搭上近二十年來南直隸及浙江福建一帶四品以上大半的官僚,無論致仕與否,均難倖免;至於涉及其中的宗室、富戶、豪強,則是車載鬥量,靡可勝記,幾乎能重寫幾個省全部的秩序。


    所以,現在的問題隻有一個:


    「這名單是真貨嗎?」


    前來送來的劉禮翻動名單,悚然變容,好半日終於憋出了一句。


    「還需要查證。」穆祺無奈迴話:「但大概率是真的,此人居心叵測,肯定是要用名單來引爆一波猜疑。既然如此,名單的內容就絕對不能出問題。否則他的信用受到懷疑,挑撥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政治搞到了最後,基本都是明牌。己方與敵方智力謀算其實相差無幾,都能在交鋒中輕易看出對方的用心,隻不過時勢所迫,彼此無可奈何而已。江戶海戰前後,東瀛方麵一直明白穆氏種種安排的險惡用心,隻不過火箭壓在頭頂,喜不喜歡都隻能服從;同樣的,如今的穆祺也一眼看穿了水戶氏的惡毒籌謀,但隻要他還想清理漢奸拱衛戰果,就不能不吞下這顆甘美的香餌,並無可奈何的付出代價——


    「以《大誥》的製度,私通倭寇者隻有大辟一條路。就算論親論貴,至多也隻能寬緩到賜毒酒、白綾。」穆祺嘆息道:「但別的不論,要是這份名單上的人全部都明正典刑,那殺的人恐怕……」


    名單上不過是罪魁禍首,禍首之後還有瓜葛、有牽連、有同黨,一個一個排頭砍過去,那才真是人頭滾滾,不可勝計;僅以人數計算,恐怕能與高皇帝末年之「三大案」媲美,也算子孫效法前代的一段佳話——個屁啊!


    「真要殺這麽多?」劉禮幾近不可思議:「殺得了嗎?」


    穆祺躊躇了片刻:「……難說。」


    「不許在我麵前玩梗!」劉禮怒道:「為什麽難說?」


    「我沒有玩梗,就是難說。」穆祺道:「在正常情況下,皇帝是不可能殺這麽多人的——又是高官又是宗室,又是豪強又是宗族,這哪裏砍的是通倭罪犯,這砍的就是統治階級的本身。但這隻是正常情況,而現在,現在——」


    ——現在這個賽季,飛玄真君實在是強得有點犯規了。


    還是那句話,東征倭寇大獲成功,所收穫的並不是一點虛無縹緲的威望,而是實實在在的威懾——真君以雄辯的事實向全天下證明,他已經掌握了一支遊離於朝廷之外的私軍,而且這一支私軍強盛之至,足以討平海波開闢疆土,當然也就足以打破朝廷百餘年的平衡,製造無可言喻的恐怖。


    正常的皇帝一般不能更動統治階級的基礎,就仿佛人不能拎著頭髮將自己給提起來,但如果有足夠的外力介入呢?


    皇權本來就是政治體係的bug,而以歷史經驗來看,這種貿然介入的外力則往往會火上澆油,製造出更加逆天的bug——就譬如孝武皇帝晚年發癲,殺了公主殺太子,殺了衛家殺李家,殺了三公殺九卿,拿起把西瓜刀從頭砍到尾,殺得滿朝公卿人頭滾滾駢死於道,不比區區一份通倭名單刺激得多?但就算這種毫無顧忌的殺法,滿朝文武又能奈武皇帝何呢?


    皇帝當然是真龍天子,但真龍天子也有一道門檻,隻有躍過了這一道門檻,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至為幸運或者至為不幸的是,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飛玄真君卻似乎恰恰越過了這個門檻——從此之後,能夠約束皇帝的,就隻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這是真正的幹綱獨斷,百無禁忌的境界。


    「但飛玄……老登會大開殺戒麽?」劉禮道:「《大誥》當然載有明文,但到了這個地步,《大誥》也約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嘆了口氣:「你覺得呢?」


    「以利弊而論,恐怕不會動手。老登未必是這樣道德高尚、一心為國的人物吧?殺人畢竟是有後患的。」


    不錯,殺人畢竟是有後患的。武皇帝橫壓一世,固然所向無敵;但月滿則虧,日中則仄,無論皇帝的威嚴如何強盛淩厲,都隻能讓人惶恐畏懼口不敢言,卻不能消弭內心的怨毒與激憤。殺人越多怨氣越重,怨氣越重反彈越強,好容易熬到武皇帝兩腿一蹬龍馭賓天,民間立刻就有了漢運將終應該禪讓給真命天子的傳聞,磨刀霍霍直向劉氏,當真是絲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拚命裱糊,這怨毒之氣也終於釀成了大患——王莽賴以上位的儒學和讖緯,哪一樣不是武皇帝曾經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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