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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娘在苑外叫啞了嗓子,她一路奔跑著叫喊,一路哭著跌倒。


    櫻桃乍熟的初春,處處栽滿了牡丹與梔子的園子,清泉潺潺地從石縫裏流,一直流假山下,聚成一片印出滿月的池塘。


    夜風吹醉了人間,身後是清蓮苑燃燒的劈啪聲,木頭燃斷跌落在地,荷風小築的奴仆們極力救火的唿喊。


    而青石板小道,甚至值夜夜房,卻連個人影都沒有。


    足足三炷香的功夫,才終於看見其他仆人們匆匆而來的身影。


    接著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撲滅火勢,天已經蒙蒙亮了。


    仆人們麵對燒成廢墟殘骸的清蓮苑散散地站著。


    “八姨娘來了。”


    隨著這聲話,八姨娘黃氏裹在緋紅色披風中疾步而來,耳下的一對鎏金掐絲耳墜欣喜地左右搖動。


    眉眼一挑,佯裝出些惱怒:“怎麽迴事?清蓮苑怎麽忽然走水了?”


    為首的婆子沒說話,看向旁邊的幾個丫頭,其中一個口齒伶俐的馬上就哭出了聲,卻不見眼淚:“不得了了,九姨娘和煜少爺也在裏麵。”


    黃氏看上去大吃一驚:“妹妹怎麽在裏麵?煜哥兒也在?這可怎麽是好,老爺過幾月迴來,這可怎麽交代!”


    “還有,還有靈姐兒。”後麵一個婆子結巴道。


    黃氏一張臉立刻麵無血色,隻感到後脊梁升起汩汩寒氣,她一把抓住那丫頭暴怒道:“靈姐兒?!靈姐兒不是應該在別苑裏睡著嗎??!”


    “我是應該在別苑睡著。”一個聲音從人群後響起來。


    段靈兒一臉寒涼之色,鼻尖上還留有一片尚未擦淨的黑灰,鬢角略顯淩亂。


    她輕輕拉起袖子掩蓋起剛才在火中被微微燙出的傷痕,白皙的手臂如一玦微瑕細玉。


    黃氏看見完好無損的段靈兒,魂魄立刻迴到了身體裏,滿臉溺愛地快步上去:“我的兒,你沒事就好。”


    段靈兒推開她,上下打量,那眼神看得黃氏打了一個冷顫。


    黃氏的神情已經出賣了她,那句“靈姐兒不是應該在別苑裏睡著嗎”的問句,已經答複了段靈兒心裏所有的疑問。


    世間本是善惡難辨,最痛心的事莫過於你認為理應信任親近之人,卻被這人一刀捅在心上。


    對捅刀之人,段靈兒從來都是要捅迴去的。


    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發,緩緩的朝後推過去,冷颼颼道:“我娘親和兄長本應該在田莊,怎麽就半夜三更忽然被叫迴來了?”


    黃氏對上段靈兒一瞬間淩厲的眼睛,張了張口,本來牢記在心的那段說辭不知怎麽地遺忘丟失成了空白一塊,一雙腳更如釘牢在地上一般。


    黃氏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九歲的稚童!


    那雙眼睛中,寫滿了歲月變化,看透了朝代更迭。


    那粉白黛綠的姿容一瞬間,仿佛也曾經被似水流年洗褪過色。


    可是再看去,這個孩子,還如從前一樣雪白的臉,琉璃般的眼睛,黃氏張著嘴說不出話,冰冷神情與長久的停頓後,段靈兒再度開了口:“我娘親和兄長被人打昏在房內,接著庭院又被人放火,姨娘認為這是怎麽迴事?”


    “靈姐兒,你是不是被火嚇壞了,我們姨娘匆匆趕來,怎麽知道是怎麽迴事,而且九姨娘和煜少爺迴來,我們也不知道呀。”剛才還在假哭的丫鬟甬娥立即趕上來,攙著黃氏向段靈兒抿起嘴。


    段靈兒揚了揚手,安娘猶豫了下,但想起剛才著火時那慘狀,想到自己差點死在裏麵的主子,頓時火氣上湧,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甬娥臉上,把她打了個趔趄。


    “我在問姨娘,你插什麽嘴?”段靈兒冷梭梭地盯了甬娥一眼.


    甬娥捂著半張臉,隻覺得一看段靈兒的眼神便如同遇見狂風,這狂風幾乎要將她掀翻在地。


    “靈兒。”人群裂開一個縫,一個儀態端莊穿戴考究的婦人走上來,烏發高綰著望仙髻,長長的指甲拂過她那一襲事事如意妝花綢衫:“沈氏和煜哥兒如今怎麽樣了?”


    段靈兒人如黃鸝翩翩,仰著頭看了一眼來人腰間的金豆蔻盒,福身施禮:“六姨娘,你來的正是時候。”


    .


    段天涯在揚州有三房姨太太,揚州的段府內三個人按段天涯妻妾順序分了大小,小蘇氏排行老六。


    在排行老八的黃氏和排行老九的沈氏之前,此人又是京城正府大夫人蘇錦心的姑表親,深得大夫人賞識,因此由她主持揚州段府的諸項事宜。


    此時來的人,便是六姨娘小蘇氏了。


    其他下人退後幾步,小蘇氏周圍僅餘下寥寥數人,旁邊是貼身的丫鬟臨春,臨春秀眉雋目,不過二八出頭。


    她對麵站著的便是段靈兒。


    小蘇氏冷冷叫了聲:“靈姐兒。”


    段靈兒目光輕閃,迴以一聲:“六姨娘。”


    晚風驟起,段府的奴仆們提著籠燈,燈火將幾個主子的臉照得明亮。


    段靈兒一張粉麵,在燈火中由著那輪逐漸變淡的月亮細細端詳。


    小蘇氏收緊披風,騰出一隻手,泛白的指尖勾著披風邊緣:“靈姐兒,你領著你這一院子人,穿著夜行服是要幹什麽?”


    段靈兒迎上她的眼睛:“靈兒還要問六姨娘,六姨娘在父親麵前一向以為人謹順出名,這段府上下都由你調撥,今夜清蓮苑大火,怎麽園子裏值夜巡查的人都不見了,他們都在幹什麽?”


    小蘇氏微微皺了皺眉,印象中,這個女孩兒何曾敢如此與自己說話?


    小蘇氏剛作出一番態度正欲開口,隻聽段靈兒又問道:


    “還要問問姨娘,我娘親和兄長怎麽半夜三更迴到了府裏禁苑?這火是誰放的?兇徒放火的時候,這一廊上廊下的管家小廝,又在幹什麽?”


    小蘇氏的笑,瞬間凝結成嘴角的一朵冰花,收也收不迴,卻落也不好落下。


    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段靈兒,揚州段府金碧樓台相倚,眼前的人,宮腰纖細。


    小蘇氏凝了凝神,揚起那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發裏去:“靈姐兒,你母親和煜哥兒擅自離開田莊,姨娘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你怎麽就質問起我來?至於失火……大約緣於天幹物燥,人吃五穀雜糧,便也有旦夕禍福。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蠻橫,將天災之禍推給你八姨娘又來質問於我。即使你再為自己娘親的死傷心,我們也是你的長輩。”


    進去救都沒想救。


    問都沒問,就料定人死了。


    這事不是你們幹的還能是誰?


    段靈兒心中笑得碎淚漣漣,前世自己當做好姨娘的女人,如今看著那張麵目竟然如此猙獰。


    折下一支嫩黃的迎春花在手裏擺弄,揶揄道:“為妾者敢稱是正主子的長輩,這話說出來不害臊?”


    四周仆人們的聲音猛地收斂了,唯有身後那燒得黑焦的園子仿佛是翠綠山水畫中憑空掏出的一個洞。


    這個洞周圍,依舊是如同工筆畫一般修剪得齊齊整整的矮灌木,疏疏落落的高槐樹,豔麗的芍藥和茶花。


    “你住嘴!”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側身而出,她發間的紫金分心在仆人點滿的通明火把前喋喋亂閃:“小九你這死丫頭,敢這麽和我娘親說話,你別忘了你也是妾室生的。”


    段靈兒“啪”地一下折斷迎春花花莖,一雙眼睛盯向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段瀲:“瀲姐姐,那你是承認黃氏是你長輩了?”


    段瀲的臉是平淡卻好看的小凸臉,11歲的年紀不上粉也是一個天然的粉撲子。她的眼睛大而圓,聽到這話雙眼皮的折痕瞬間變得更深。


    一時語塞,妾為仆,子為主,段瀲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若是論起長輩,父親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裏麵,隻大夫人既是她主母又是姨母,自己的生母都在自己之下,而這黃氏又算得了什麽東西?


    段瀲的臉麵頓時如上了一層淺紅胭脂,她把慍怒的臉一轉,掉轉過身子去:“小九,你口齒倒是變得伶俐得很,跟誰學的?”


    段靈兒瞥了段瀲一眼,夜風吹得她兩麵腮頰火燙,她觀察著蘇黃兩人的麵容表情,那欲蓋彌彰的眼神更證實了她前世的猜想。


    眼前的深宅婦人,毫無憐憫之心,盯著眼前的煩惱和嫉妒之心,因為一點點來自更高貴者施撒的小恩小惠,這些就不惜為人刀刃,敢於殺人放火,除了可恨以外,不知這些人到底是愚蠢還是貪婪。


    段靈兒眼中的一抹冰涼如冰梭子一般,直戳進心窩裏去。


    你們做得出,就不要怪我。


    段靈兒淡淡道:“當務之急是懲罰兇徒。放火弑主的罪名,扭到官府去也是殺頭大罪。”


    小蘇氏頓時吊梢眼一轉:“哪有什麽兇徒,都說是天幹物燥,靈姐兒,即使你是傷心過度也不能由得你這麽鬧,怎能如喝醉了抓住個人便隨便攀咬,縱容你這樣胡來,段府還有什麽體統!依我看來,好生送你娘和兄長走才是正經……”


    “如今即將進入梅雨季,天幹物燥?姨娘不是說笑吧?”段靈兒摸了摸額,露出籠著薄霧一樣的眉眼,一對秀眉,像兩彎月。


    揮了揮手:“你們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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