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思“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


    龍少陽、祝溪冰瞧得清楚,心中也都是一聲驚唿,隻見黑衣人濃眉大眼,一臉頗具風霜之色,約莫四十五六歲的年紀。若不是此時伏在草中,暗中偷窺,他們倆隻怕就要叫出聲來——他們認得這人,他便是西涼秦王帳下的中郎將,名字喚作平靜。接風宴上,正是他先獻出“難人木”,後又與大齊眾人頻頻推杯換盞,甚是豪爽。


    平靜道:“不錯,正是我。”


    安靜思見黑衣人竟是西涼秦王麾下大將,又聽他說認識自己的父親,不由心生警惕,怔了片刻,問道:“平前輩,你深夜將晚輩單獨引至此地,方才又說和先父生前相識,晚輩心中有幾處疑惑,還請前輩為我釋疑?”


    平靜哈哈大笑,說道:“大齊是禮儀之邦,向來講究長幼尊卑,我長你二十歲,今晚可否容我倚老賣老,先問你幾個問題,如何?”


    安靜思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不忍直言相拒,點了點頭,道:“前輩所問問題,隻要不涉經國大事,個人私隱,晚輩自當如實相告。”


    龍少陽、祝溪冰聽到平靜要問安靜思問題,登時又驚又奇,愈發屏息凝神,不敢稍動。


    隻聽平靜道:“此刻你腰間所攜佩劍,名字是不是喚作‘宵練’?你隻需迴答是或不是。”


    安靜思微微吃驚,下意識向腰間摸了摸佩劍。


    他自幼習武,父親在他四歲生日時送了這把寶劍給他,並告訴他這把寶劍的名字叫“宵練”。起初他身小力弱,隻能扛著劍鞘把玩。待到七八歲時,他已長得十分高大,身形力氣已接近成人,便將寶劍佩戴腰間,除了沐浴睡覺,幾乎劍不離身。周圍的人都知他身攜寶劍,愛劍如命,卻少有人知這劍的來曆和名字。這時在數千裏之外的西涼,陡然聽到平靜這番話,當真有些猝不及防,頓了一下,道:“是,這把劍正是‘宵練’。”


    平靜笑道:“這把劍劍長三尺五寸,淨重四斤十五兩,乃上古玄鐵,淬以天地英華所鑄,方晝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劍身觸物,騞然而過,隨過隨合,刃不見血,是也不是?”


    他說起來毫不停滯,如行雲流水,安靜思卻是聽得一身冷汗:這人知道這把寶劍的名字或許不足為奇,但他竟然對寶劍的底細如數家珍,饒是換作自己,隻怕也難以說得如此周全。心裏想著,麵色卻是不變,淡淡的道:“不錯。想不到前輩不但武藝超群,對兵器也是頗有研究。”


    這句話說出來不陰不陽,像是誇讚,又像是揶揄,平靜聽了卻絲毫不以為意,笑道:“你自小便酷愛武藝,經常舞刀弄槍,在你四歲生日那天,你爹便將這把寶劍作為禮物送給你,當時你抱著和你差不多高的寶劍,高興得跳來跳去,睡覺時還舍不得放下,吵著鬧著要抱著寶劍一塊睡覺。”


    安靜思心中一震,沉吟片刻,道:“是。原來你也知道這件事!看來前輩和先父關係真是非比尋常,家父竟將靜思兒時這般頑皮小事都說給前輩聽,倒讓前輩見笑了。”手卻看似無意地滑向腰間佩劍。


    平靜繼續道:“你長到五歲之時,有一次拿刀玩耍,一個不小心,刀刃在小腿右側劃了道寸許的口子,頓時血流不止,你咬緊牙關,忍著劇痛,直到你爹給你敷了金瘡藥,吭都沒吭一聲。血雖止住了,可傷口處的傷疤,卻是永遠地留下了,是也不是?”


    安靜思大吃一驚,他小腿右側確是有一塊刀疤,也確是他兒時玩刀不慎劃傷所致。這事過去二十餘年,又是個人私隱,知道的人隻怕屈指可數。這時他聽了平靜的話,當真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再也按捺不住,顫聲道:“這件事你又從何得知?莫非又是先父告訴你的?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先父摯友,為何先父生前從未在我麵前提及?你到底是什麽人?”右手已握住劍柄。


    “我到底是什麽人?”平靜說罷,仰頭看著蒼茫的夜空,突然渾身劇烈地抖動著,雙手張著,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嚎叫:“我到底是什麽人?終於有人問我是什麽人了?天知道我是什麽人呐。嗚嗚!……”


    西涼地處西北苦寒之地,此時已天交八月,夜半冷風嗖嗖掃來,這一帶又是空曠荒野,無處遮擋,寒意更濃。


    看著突然發瘋一般的平靜,安靜思隻覺渾身起栗,不由自主退後一步,怔怔地瞧著。


    龍少陽、祝溪冰此刻聽著,也都不禁毛骨悚然。


    發作了一陣,平靜忽然轉過頭來,苦笑道:“我這是怎麽了?多少夜整宿難眠,多少日懸懸而望,不正是盼望著有朝一日……有這一天嗎?我應該歡喜才對啊。”


    他說到這裏,又抬頭向天,道:“哈哈,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安靜思心中越發淩亂,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襲上心頭,怔了半響,勉強道:“前輩,前輩……”


    “你不要說,先聽我說。”平靜一擺手,止住了安靜思的話,緩緩說道:“當你開始牙牙學語時,你爹便開始教你讀詩,你還記得你學的第一首詩嗎?”他兩眼噙滿淚水,滾動著不肯流下,顫聲吟道: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


    吟道此處,平靜再也不能自已,淚水縱橫,喃喃道:“後來你追著問你爹,‘爹,真的有人可以一劍霜寒十四州?我長大了也要做這樣的人。’你爹當時說做人自當如是,可二十年來,我不過是一具活死人罷了,嗚嗚……”


    安靜思聽到這裏,心如電擊,顫聲問道:“你……你到底什麽人?”一種可怕的念頭驀地襲上心頭:這首自己兒時學的第一首詩眼前他竟然知道,連父子當時的對話也一清二楚,難道眼前的這位黑衣人是……隨即叫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我爹姓安,是大齊將軍安平,二十年前他就戰死了……”


    可轉念一想:仔細端詳,眼前這黑衣人身材、容貌卻與兒時父親記憶有幾分相似,若說這些可以假冒,那些自己兒時的私隱密事呢,外人如何了如指掌,說得這般分毫不差?


    安靜思木頭般愣在當地,一動不動,這件事實在太匪夷所思,又遽然而發,他猝不及防,茫然不知所措。


    平靜緩步走上前來,拍了拍安靜思的肩頭,道:“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


    安靜思緩過神來,驚喜交集,眼淚涔涔而下,叫道:“你真是……真是我爹?原來你……你沒有死?”


    平安點頭道:“安,平靜也,安平即是平靜,平靜就是安平。老天爺待我安平不薄,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我的孩兒!”


    二人這番話清清楚楚傳入龍少陽、祝溪冰耳中,無不大為震驚。祝溪冰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了,自她開始記事之時起,就記得安靜思已被她爹收養在相府,認作義子。安靜思年長幾歲,自小便是他帶著自己一起玩耍。


    後來慢慢長大,懂事了才知道,原來安靜思的父親安平是一名軍校,隨軍在西北一次戰鬥中戰死了,母親聞訊,傷心不已,不久也撒手人寰,孤苦無依的他靠著姑母接濟度日,無奈他的姑母也是一貧如洗,平時隻能靠替人家洗衣,做針線活,賣些地裏產的紅薯之類糊口。


    後來又聽父親說起情由:有一日,父親在街上騎行,無意中看到幾個十來歲的少年圍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打,那男孩毫不懼怕,以一敵多,竟打得幾個少年屁股尿流。他見那男孩身手敏捷,更兼勇氣過人,不由心生好感,當下翻身下馬,上前詢問一番。


    原來那男孩陪同姑母一起在街邊賣紅薯,幾個無賴少年拿了紅薯,不願付錢,踢了那男孩姑母幾腳後,徑直揚長而去。那男孩氣惱不過,上前找少年們理論,哪知對方不得禮更不饒人,便打了起來。父親得知情由,被那男孩孝心所感,便收了他作為義子,那男孩就是安靜思。


    一個自小便是孤兒的安靜思,突然在千裏之外的西涼冒出一個爹,龍少陽、祝溪冰震驚之餘,好奇之心跟著越來越熾,不由凝神瞧去。


    隻見安靜思和平靜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龍少陽、祝溪冰都為之一酸。


    平靜道撫著安靜思的肩頭道:“孩兒,爹這二十年無時不刻不想著你,夢裏都是你。一個月前,爹在禮部呈給陛下的大齊賓客名單裏,看到你的名字,激動得幾個晚上都沒睡著,爹盼著見你一麵,這一天,爹盼了足足二十年啦!”


    安靜思哽咽道:“爹,孩兒隻道你早就死了,沒想到……”


    平靜四下一望,道:“孩兒,此事說來話長,容爹慢慢跟你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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