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殿韋貴妃代父“獻地”一事,消息傳得很快,不消幾日便朝野皆知。


    當朝韋貴妃的老爹,也就是當今國丈,竟然退了多占的兩百頃田地,分給了秦、代二州流民,人們吃驚之餘,紛紛揣測這件事幕後推手的力量是何其之大,於是乎原來那些或是騎牆觀望,或是抱著死扛心思的豪族大戶們,自忖著自己能和韋老國丈的胳膊比粗細?一番掂量後,有的無可奈何,乖乖配合,有的私下登門,主動退地,半月不到,剩餘的土地便被分得一幹二淨。


    盤桓洛城內外的流民得了安置,消了肘腋民變之憂,無主之田得到複墾,流民衣食又有了來源,自是一舉多得。差事辦結的訊息傳到內廷,齊帝龍心大悅,擇吉日於乾陽殿大宴群臣,當眾誇獎太子“可堪大事,不負厚望”,又命太子擬有功之人名單,分等造冊,一概褒獎,一向不善飲酒的他竟喝得微醺,由內侍攙扶著入內休息。


    宮宴過後,太子即草擬了名單上報內廷。據說這一串名單,上至龍少陽、蕭狄、滕王蕭元嬰、安靜思、京兆府衙門、戶部等衙門參與辦差的司官堂官,下到各小組年輕幹吏、縣府差役等一撥小吏,一概論功行賞。


    消息傳來,自是人人皆大歡喜,都盼著內廷諭旨早日頒發。


    雖然諭旨還沒用印,早已有消息靈通的人知曉了這份陛下欽定的受賞人名單。倘若說那些辦差的人出現在名單之上本在情理之中,可有一人的受賞卻著實讓朝野吃了一驚。這個人便是流香宮主人——當朝齊帝第一寵妃韋貴妃。


    據說是齊帝將太子叫到平素起居的仁壽殿,親自加上了自己的這位寵妃,放在一等受賞之列,並且評價她在流民安置一事中“相忍為國,深明大義”,太子本欲爭辯,卻被一旁隨行的蕭狄悄悄拉住了。


    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滿城風雨,議論紛紛。


    “韋貴妃居然受賞一等功?不會吧,聽說那些地本就不是他老子的,說是‘獻’,不如叫作‘還’。”


    “常言道,‘疏不間親’,都瞧見了吧,早知這裏麵有她的事,別人就不該去摻和。”


    “疏不間親?屁,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隆恩雨露,怎麽能落了自己人。”


    “先前占地得了實惠,現在分地又得了賞賜,真是兩頭都不落……嘖,嘖。”


    “就是,瞧那一幫小吏,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忙活了幾個月,也沒撈個一等功。”


    “誰叫你長得不是人家那般國色天香,不會吹枕邊風!”


    “噓,這種事可妄言不得。等著吧,這諭旨不還是沒下發麽?”


    “得了吧。這都傳遍了,還能有假?!”


    ……


    越是與此事毫無幹係的人,越是饒有興致在私下裏議論,像是在為那些辦差的人,又像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


    當滕王蕭元嬰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將這些洛城朝堂官場、街頭巷尾的背後議論說給龍少陽聽時,後者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驚訝或興趣,有的隻是作為聽者禮貌性的點頭。


    “少陽,你有沒有聽我在說話?”蕭元嬰站在他對麵,一屁股坐了下來,有些尷尬地道,“我說,我說……,哎呀,方才說得太多了,說得我自己都淩亂了,容我先理一理。”


    “殿下方才說,流香宮的韋貴妃這次受賞一等功。”龍少陽瞧著他,淡淡一笑道,“程伯也聽到了,不是嗎?”


    “是的,公子,老奴這耳朵也聽得真真的。”程伯在一旁道。


    此刻三人正坐在竺舍院中的停雲亭中,蕭元嬰居中,龍少陽、程伯一左一右分坐兩邊。中間放了一張方桌,上麵擺了茶水、點心等一應物品。


    其時已入五月,午後晴日暖風,院中綠柳濃陰,繁花競放,亭台翼然,倒影映入池塘。


    “我說,你們兩個人能不能認真些。”蕭元嬰有些無力,“我可是在說正經事。”


    龍少陽轉頭瞧了程伯一眼,又轉向蕭元嬰,道:“殿下,我和程伯都在很認真地聽哦。”


    蕭元嬰看著二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有點哭笑不得,笑道:“少陽,韋貴妃受賞一等功的消息,你一點也不意外?”


    “自然很是意外。”龍少陽淡淡的道,“那日仁壽殿麵聖,為了韋貴妃“獻地”一事,陛下就已經當麵賞賜了她。我本來想著,她這事做的經不起推敲,名利二者得一利也就罷了,沒想到陛下還是要大張旗鼓予以賞賜,實在出乎我的預料。”


    說著站起身來,走至欄前,望著滿院景色,續道:“不過試想自先皇後仙逝,這些年來中宮之位懸空已久,韋貴妃雖未正位,無皇後之名,卻有皇後之實。陛下利用這次機會,故意嘉獎,昭示天下,以示恩寵無二,也在情理之中。”


    蕭元嬰道:“可是那些跟著咱們辦差的兄弟?”


    龍少陽道:“雖說那些兄弟,麵上受了委屈,可也都在這次受賞之列,總算沒白忙活一場,不必為他們擔心。”


    “為他們擔心?”蕭元嬰喃喃道,突然臉色一沉,“少陽,那些辦差的兄弟們用不著你擔心,眼前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個兒吧。”


    “擔心流香宮那邊嗎?”龍少陽一笑,問道。


    “虧你還沒忘。”蕭元嬰瞋道,“那日你們在仁壽殿麵聖之後,內廷便將年初萬壽節吳國進貢的絹帛,挑了十匹送到流香宮。聽說送走太監後,韋貴妃拿來剪刀,對著絹帛“嘁哩喀喳”亂剪一通,之後又命人將絹帛全部扔進了庫房裏。”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少陽,我瞧著她是把這絹帛當成你了——這一次你可是把她得罪到家咯。”


    龍少陽一笑道:“聽聞古時有個妃嬪,素愛手裂彩繒,稱其聲爽然可聽,沒想到,咱們這韋貴妃也有如此嗜好?!”說著轉過身,又在方桌前坐下。


    程伯在一旁早已滿麵愁容,眉頭緊鎖,道:“原來那些傳聞竟是真的。公子,你早該跟老奴說的。你有所不知,那韋貴妃可是個厲害角色,聽說去年流香宮一個宮女斟茶時,一不留神將茶水灑在了她的手腕之上,便被拖出去杖責了三十大板,隻打得人皮開肉綻,鬼哭狼嚎,沒過多久那宮女便死去了。”


    蕭元嬰轉過臉來,盯著龍少陽道:“少陽,這女人心如蛇蠍,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這段時日,你不妨到外麵避一避風頭。東宮那邊我代你告個假。”


    龍少陽溫言道:“滕王殿下,程伯,你們的好意,少陽心領了。不過這種事躲是躲不過的,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我和蕭大哥已經商議過了,為今之計,隻有我小心行事,不給她尋得縫隙,覷得機會。”


    蕭元嬰見他主意已定,心知多勸無益,遂換了張臉,當下笑道:“也隻好如此。不過你如今供職東宮,風頭正勁,她對你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料來不會明目張膽施以報複。”語氣中滿是安慰之意。


    “怕的就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程伯急道。


    龍少陽淡淡一笑,未置可否,轉向蕭元嬰,已是換了話題,道:“方才說的韋貴妃之喜,竟然忘了跟殿下道喜。說來聽聽,這次陛下怎麽賞賜你?”伸手提起桌上茶壺,將蕭元嬰杯中水斟滿了。


    “都喜都喜。”蕭元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嘻嘻地道,“昨日仁壽殿的小太監李壯兒私下跟我說,陛下這次賞我食雙王爵俸。嘿嘿,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知人識人。我這人呢,天生政務上頭的能耐有限,這次跟著你和蕭大哥辦這差事,其實大家心裏跟明鏡似的,我不過是脖子後麵點燈——背後沾光罷了。嘿嘿,不過呢,雙俸確是一件喜事,誰還嫌棄銀子燙手不成?”


    “小王爺,那我們家大少爺呢?”程伯搶道。


    蕭元嬰臉上由晴轉陰,撇著嘴,瞥了程伯一眼,宛若淘氣小兒,說變就變。


    程伯當下忙改口道:“滕王爺,不知這次,陛下給了我們大少爺什麽賞賜?”


    蕭元嬰一喜,笑道:“蕭狄大哥,少陽,還有相爺那個幹兒安靜思,這次都是官升一級。”說著轉向龍少陽道:“少陽,我可要提前恭喜你,快則今日,慢則明日,你就是東宮太子左衛率啦!”


    “東宮左衛率?”龍少陽重複了一句。


    “不錯。正五品東宮衛率,一左一右,統領東宮宿衛,又可出外征伐。少陽,你以後就與東宮顧將軍並駕齊驅了!”蕭元嬰道。


    龍少陽想到了那個上元夜領著武士前來護駕的顧將軍,外披錦袍,內襯鎧甲,威風凜凜,因笑道:“這定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吧。君恩如此,少陽敢不以身相報?”端起桌前茶杯,呷了一口。


    三人又聊了些閑話,直到日腳西斜,蕭元嬰方才有些不舍地告辭離去。


    果然不出滕王蕭元嬰所料,當日傍晚時分,蕭府家仆匆匆趕到竺舍報知內廷來了人了。


    龍少陽與程伯對望一眼,心知是封賞的諭旨下來了。當下不敢怠慢,換了件衣服,便跟著程伯趕到蕭府中堂,與蕭狄一起躬身領旨謝恩。


    由於之前已經得到訊息,諭旨內容與傳言又並無二致,因而蕭狄、龍少陽並沒有表現出多麽意外,可畢竟宮廷宣詔內侍在場,二人臉上也是堆滿笑容,一副皇恩浩蕩的模樣。


    蕭狄接過管家早已備好的銀兩,順手塞了過去,那內侍卻也不推辭,一笑接過,道了聲謝,轉身去了。二人將那內侍直送至正門外方迴,卻見桌上早已備好了一桌酒菜,蕭狄當下拉著龍少陽入座,程伯打橫作陪。


    正在飲著,家仆報說東宮來了一內侍,內侍傳了太子鈞令,原來是要龍少陽明日赴任太子左衛率一職,三人忙躬身領命。送走了東宮內侍,


    三人又小酌了幾杯,方才分別就寢。


    龍少陽迴到竺舍,躺在床上,酒氣上湧,頭腦裏卻是異常清醒,睡意全無。


    當下走至窗前,拉動機關,從暗盒中取出藏書,臥在床上翻閱一陣,直到快交四更,方才朦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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