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正牌,歸雲閣外,錦衣少年,青衫中年。”


    龍少陽站在窗前,又看了看手中信箋的這十六個字,隻見字體挺拔工整,用官體書就,橫折彎鉤間有些筆鋒無力,勁道不足,似乎出自身體孱弱人之手。


    自從傍晚時分,一個孩童來到客棧二樓將這封封麵空無一字的書信交給他後,抽出信箋,龍少陽不知已經看了幾次。這一次他將信箋又裝迴信封裏,接著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初更的鑼聲已經響過,月上柳梢,華燈初上,街上人流漸漸多了起來,笑語聲,喧鬧聲也漸漸高了起來。上元佳節,這個大齊國都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夜在慢慢拉開它的帷幕。


    龍少陽的嘴角不經意的緊了一下,捏了捏這封書信,轉身走到房間裏的方桌前,將書信懸在了蠟燭上。


    黃中帶紅的火苗一下子竄了上來,轉眼間,火苗慢慢變小,直至燃盡。


    “撲”的一聲,桌上的蠟燭滅了,青年大步走了出去。


    洛城,大齊帝京,王氣蒸蔚,處九州腹地,八荒之中,河山拱戴,形勝甲於天下。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以來,沿用曆朝舊製,定都於此。城內街道縱橫交錯,寬窄相配,布局猶如棋盤,街衢俱是青石鋪就,更顯平整氣派。加之開國幾十年來未染戰火,市肆繁榮,黎庶富足,更勝以往,有道是“自古繁華,市列珠璣,戶盈羅琦,參差十萬人家。”


    十年前,天子一道聖諭廢了除夕上元端陽中秋四時八節的宵禁製度,洛城繁華的夜晚更是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其中尤以上元佳節為盛。


    走出店門,隻見早已依次相挨搭起席棚,沿街向兩邊連綿起市,吹糖人兒、賞花燈、賣元宵、猜燈謎、放煙火、耍把式的----流光溢彩,人潮如織,夾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聲、歡笑聲、喝彩聲:


    “又香又甜的元宵,好吃不膩喲!”


    “祖傳絕技,口中噴火,快來看咯……”


    “賞燈猜謎,猜對有賞!”


    ……


    不時有煙火衝上天空,放出璀璨的火花,夾雜著鞭炮的響聲,更是四麵八方響個不停。


    整條長街熱鬧的像開了鍋的熱粥。


    龍少陽逶迤向西而行,心下不禁暗自感歎:“洛城繁華,實非吳城能與之相比。安家樂業,真是百姓之福。”他雙臂前伸,輕輕撥開人群,宛如一隻在朔流而上的遊魚,忽而左,忽而右,不徐不疾向前穿梭,不消兩刻鍾,便來到了天街。


    這是一條東西主幹道,也是洛城夜晚最為熱鬧繁華的一條街,這時人流也漸漸多了起來。


    隻見前方約莫一箭之地,一座酒樓當街矗立,二樓屋簷下掛著一溜兒“氣死風”燈,燈上字跡卻看不清楚。樓前高高低低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周圍黑壓壓的圍了一圈人。人人延頸張望歡笑聲、喧鬧聲,不時傳來,聽不真切。


    走了幾步,果見“氣死風”燈上一色寫著“歸雲閣”三個字,龍少陽便徑直走到近前。原來樓前離地三尺搭了一座平台,東西兩側各樹了根兩丈許的木柱子,兩柱之間一高一低掛了兩溜兒彩燈,紅紗黃蕊,甚是漂亮,沿著燈沿貼著一張張豎條紙片,或密或疏寫滿了字。


    台上站著一青衣小帽的夥計,左手拎著一麵銅鑼,右手拿著一根鑼棰,隻聽“當當當”地三聲鑼響,嘈雜聲低了下來。


    “請諸位稍靜。”那青衣夥計開口道,“承蒙諸位平日對歸雲閣的厚愛,今日上元佳節,我們東家特設此猜燈謎遊戲,平日酒客也好,今晚路人也罷,都可參與。”


    台前圍著的人,立即七嘴八舌應道:“好,好。”


    “台上有兩排彩燈,共二十個,每一個彩燈都有一個謎麵、謎目,第一個說出謎底者獲勝,答對最多的那位,本店有大禮奉上。”那青衣夥計接著說道。


    一聽說還有“神秘大禮”,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好,猜謎開始!”,接著“當”的一聲鑼響。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在凝神細聽。


    那青衣夥計走到左首第一個彩燈旁,就著燈光看著燈沿下端的豎條,念道:“各位聽好了,‘下是在上邊,上是在下邊,十是在中間’。打一字。”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起來,有的低頭沉思,有的喃喃自語,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張開嘴要叫喊,突然又沒了聲音。龍少陽嘴角微微一揚,立即揚了揚手,朗聲答道:“當是一‘一’字!”


    “恭喜這位公子。”那青衣夥計將豎條揭了下來,轉手翻到了紙條背麵,走到台前中央,隻見背麵赫然便寫著一個“一”字。有人頻頻點頭,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有人刷地將目光向龍少陽投了過來。


    “當”的又是一聲鑼響。


    “‘重土去一層,日月留一半’。打一字。”青衣夥計高聲念道。


    人群又開始窸窸窣窣。


    龍少陽略一思忖,舉手說道:“當是一‘青’字!”


    “不知公子此字何解?”


    “重土,乃是一‘圭’字,‘圭’字去一橫;日月留一半,乃是一‘月’字,合起來正是‘青’字。”眾人見他解說條理清晰,才思如此敏捷,不禁轟然叫妙,有人已在鼓掌喝彩。


    “公子真是才思敏捷!”那青衣夥計將豎條揭下,翻了過來,上書確是一個“青”字。


    人群中有不服氣的,紛紛嚷道,“這幾個太簡單啦”,“我也知道謎底,隻不過沒他嘴快罷了。”似乎不甘心這位青年人搶了風頭,有意難倒他。


    “好,接下來的燈謎可要更難咯。”那青衣夥計笑道,“這位公子可要再接再厲。”


    “當”。鑼聲又響了。


    “‘能幽能明,能小能大,能短能長,春分登天,秋分潛淵’。打一物。”


    話音剛落,眾人不禁一愣。


    偌大的台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仿佛無數隻手瞬間卡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脖子。


    略一沉吟,龍少陽眼前一亮,脫口而出,卻聽另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是一龍字。”


    龍少陽循聲看去,隻見人群外的街道另一側,從燈火闌珊處一前一後徐步走過一高一矮兩個人來,那稍矮的人的目光也正循聲掃過來,走到近前,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一刹間,四目相交。


    隻見那稍矮的是個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麵如冠玉,眉若臥蠶,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著精光,一身錦衣華服,富家公子打扮,舉手投足間貴氣襲人。


    少年身側是一青衫中年,身材高瘦,約莫三十七八歲的年紀,略略駝背,右手撐了一條拐杖,竟是個瘸子,劍眉下的兩隻眼睛似醒非醒,隱隱然若有病態。


    龍少陽心中一動:“錦衣少年,青衫中年,終於來了。”


    那少年徑直上前,拱手為禮,微笑道:“這位兄台,我和兄長在此觀看一陣了,兄台文思泉湧,才高八鬥,小弟佩服!”


    “兄台過獎。”龍少陽當下拱手還禮,不疾不徐道,“與虎謀皮,雕蟲小技,兄台見笑了!”


    “燈謎燈虎,與虎謀皮,兄台此言,妙哉妙哉!”少年微笑道,“若是兄台無事,我們繼續一同‘與虎謀皮’如何?”


    龍少陽微笑著點點頭。


    二人正交談間,隻聽青衣夥計大聲喊道:“兩位公子,剛才那道燈謎二位最先答出,照規矩當是一同猜對,每人各記一次。”


    接著“當”地又是一聲鑼響。


    “諸位可要聽仔細咯,‘胡虜平定日,良人罷遠征’。打一藥物。”青衣夥計扯著嗓子嚷道。


    少年笑道:“謎底是何物?請兄台快快給出。”


    龍少陽一眼瞥去,見他眼角眉梢似有狡黠之色。一旁青衫中年男子卻嘴角微揚,不急不躁。心下尋思:“看來他有意試我,我若不頃刻之間給出謎底,隻怕要被他小瞧了。”當即淡淡道:“當歸。”


    少年問道:“如何解答?”


    龍少陽笑道:“兄台,你想啊,胡虜既定,邊疆便無無事,刀槍入庫,軍士自當歸來。正合著“當歸”二字。”


    “不錯不錯!”那少年擊掌讚賞,連連笑道,“兄台,小弟這有一謎麵,不知兄台可否有興趣?”說著不等龍少陽反應,接口便道:“‘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打一物。”說罷,便笑吟吟地盯著龍少陽。


    龍少陽微一沉吟,張口欲答。不料少年見勢右手一揚,叫道:“且慢!以底對麵,以兄台之文才,可謂小事一樁,這迴不妨換個方法,以謎對謎,不知兄台以為如何?”


    少年這一語罷,登時吸引了周圍看客,三三兩兩圍觀過來,看他二人如何“鬥謎”。


    這道題不僅要猜中謎底,還要以謎麵對出謎麵,片刻之間如何對得出?一時間有人低頭沉思,有人嘖嘖咂嘴,連那青衫中年男子也不禁劍眉緊蹙,若有所憂。


    龍少陽麵上微微笑道:“以謎對謎,倒也新奇。”略一沉吟,朗聲道:“在下來自海州,地處大齊之東,東接大海,我便用東海一物產來對兄台這謎麵。有了,‘東海有條魚,無頭也無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謎!’”


    話音一落,四下沒了聲響。


    過得片刻後,眾人先後解得謎底,恍然大悟,登時轟的一聲,讚聲一片——原來這兩個年輕人的謎底都是一個“日”字。


    少年見他答得這般之快,也是一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忡了一下,骨碌碌的眼珠轉了轉,隨即哈哈一笑,道:“兄台好文才,真可謂陸海潘江,小弟佩服之極!”


    少年說著走上前來,施了一禮,右手一擺,又道:“兄台,你我因緣相識,意氣相投,這裏人多嘈雜,可否移步一敘?請!”見龍少陽點頭,那少年一笑,轉頭對那青衫中年男子道:“狄哥,為時不早,咱們與這位公子一同走吧。”


    這一瞬間,昏黃燈光下,沒人留意到龍少陽嘴角的線條向上微微挑了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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