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翊對他說出第一句話時,他便已然知曉。


    落水之事發生前,池邊隻有他們二人。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事情發生時,鍾漣青看著他後仰直直落入池中,無意識後退半步。


    茶色淺瞳裏沒有對自己即將被陷害的驚慌,而是滿滿的不解。


    他不明白,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愛,至於拿自己的命去試探嗎?


    鍾琢寧的迴答是,至於。


    燭火映出少年的影子,風穿過窗子,影子便歡喜跳躍起來。


    鍾琢寧喚了聲小廝,門外的人便進屋將窗戶關好。


    臨走時,鍾琢寧叫住他,猶豫片刻還是道,「你去看看鍾漣青睡了嗎?」


    「是,少爺。」


    楚翊當然還沒入睡。


    驟然迴到多年前,還進入了死對頭的身體裏,他現在是哪兒哪兒都新鮮。


    隨手拿起床邊小桌上的銅鏡。


    銅鏡倒映出一張略顯稚嫩的臉,與鍾琢寧有七分相似,但眼睛卻明顯不同。


    鍾漣青眼睛更圓些,沖淡了因過分精緻而顯出的幾分刻薄,看人時溫溫柔柔仿佛帶了勾子。


    而鍾琢寧身上生人勿近的氣質十分明顯,平日裏總麵無表情,這份精緻感仿佛也被雪塑過一般,讓人生不出分毫褻瀆的心思。


    楚翊單手敲著桌子,間隔均勻,聲音清脆。


    既然他穿成了鍾漣青,那鍾漣青也穿成他了嗎?


    想到這兒,楚翊撐著下巴,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他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兒撿垃圾呢。


    但隨即就想到一個現實的問題,他必須得和鍾漣青見一麵。他對現在的一切仍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這種虛幻感可能要在見到鍾漣青後才會消退。


    如果他是鍾漣青。


    突然重生到多年前的死對頭身上,第一反應也會是來找他確認互換身體這件事。


    楚翊做出留在鍾府安心等待鍾漣青的決定。自覺心中石頭落地,熄燈入睡的動作一氣嗬成。


    就這樣過了五天。


    楚翊等啊等,等得心煩意亂,始終沒等到鍾漣青來。


    為什麽呢?


    楚翊皺著眉頭,無意識轉起手中的茶杯,完全一副在想事情的模樣。


    有兩種可能。


    一種可能是鍾漣青並沒有同他一道穿迴來,這個時期的楚翊就是十五歲原原本本的楚翊;


    另一種則是鍾漣青知曉他半魔血脈暴露被逐出師門一事,心生厭惡,不願與他有所聯繫。


    想到第二種可能,楚翊心顫了顫,眼神暗淡了些,血脈暴露後的經歷一一被迴想起來。


    半魔血脈沒有任何預兆地暴露,接著又被指控傷害同門。師尊不信任他,他自以為關係好的同伴也遠離他,選擇明哲保身。


    麵對如檣傾楫摧的巨大壓力,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也是方才得知自己的身世,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懷疑厭惡。


    在他痛苦迷茫時,也隻有鍾琢寧一人陪在他身邊。


    或許,鍾漣青也和其他人一樣,不屑與他這個半魔為伍。


    楚翊垂眸,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不,還有第三種可能。


    鍾漣青並不想迴鍾家。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還能在哪裏相見呢?


    若不考慮偶然因素,唯一的可能便是宗門。


    宗門大大小小數不勝數,但其中最為突出的隻有三個。


    紫雲門,飛星宗,以及逍遙劍宗。


    前世他和鍾琢寧在紫雲門,鍾漣青在飛星宗。


    所以這一次鍾漣青會去哪裏呢?


    一盞茶被輕輕置於桌上,正位於楚翊麵前。


    楚翊被打斷思考,視線順著杯子看去。


    鍾琢寧在他身邊坐下,輕抿了口手中的茶。


    「你決定好去哪一宗門了嗎?父親讓我們今日之內做出決定。」


    聽到鍾父,他心中氣悶,拿起茶杯喝下一大口。


    鍾父令人窒息的控製欲這幾天他已經完全領略到,甚至隱隱佩服起在鍾家生活了十幾年的鍾琢寧。


    他最討厭被人命令,但鍾父最喜歡的就是命令別人以滿足自己的掌控欲。


    楚翊忍了又忍,才勉強在人前維持住鍾漣青淡然溫和的模樣。


    不過等去了宗門,他就不必再模仿鍾漣青了,這倒也是一件好事。


    「和我去紫雲門吧,」鍾琢寧聲音平穩,狀似隨意一提,但不住摩挲杯壁的手指仍暴露出他的緊張,「紫雲門綜合實力位於三宗第一,是最好的選擇。」


    楚翊沒有立即迴答,低眉看著茶水。


    他其實並不想再去紫雲門。不光是因為前世那些鬧得不愉快的經歷,更重要的是他並不覺得自己適合紫雲門。


    紫雲門的門訓為求勝。宗內無論弟子還是長老皆是日日勤修苦練,誓要坐穩千宗第一的地位。


    偏偏出了個生性散漫的楚翊,對魁首並沒有多少執念,踏上修行路也隻不過是在那個連肚子也填不飽的日子裏順理成章的選擇。入宗後更是日日被師尊耳提麵命地練劍。


    於他而言,成為劍修後最能令他興奮的不是與人對戰的勝利,而是棋逢對手後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試。


    曾經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是在秘境裏。


    巧的是,那時在他身邊的便是鍾漣青。他們少見地放下以往恩怨,安安靜靜地並肩躺在房頂上,仰頭望著廣袤無垠的藏藍色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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