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隻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麽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迴到那裏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了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布後台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


    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後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禦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麽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了。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避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簷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台,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豔豔地開在中庭槐影裏,短牆邊的荼蘼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豔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蘼。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了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士根據周禮製訂的,頗循古製,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個她那樣的婚禮……當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願意麽?”


    我最終答應了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從,現在公主閣中隻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在還有更壞的結果麽?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了。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了個同心結,讓我與她各執一端,搭於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然後,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發剪下,她亦做了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發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發”,是百姓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固不足為後世法”,於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了此節。


    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銀酒盞,用彩帶連結了,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了。飲完後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於床下,然後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心結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後卻發現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於地麵的。


    “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對她說。與此同時,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酒盞倒轉,使盞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鬆了口氣,開心地笑。


    少了賓客祝賀的環節,此後便是“掩帳”了。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並臥於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都沒去碰觸對方。


    沉默半晌後,她問我:“懷吉,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應該過三更了。”我迴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罷。”


    “我不睡。”她黯然歎息:“我怕醒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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