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起一個交織著忿怒與嘲諷的冷笑,楊夫人又徐徐迴視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僅白天形影不離,連晚上也跟到公主閨房來伺候。難怪諾大個宅子,公主隻瞧得上先生你一人,這種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慶子跟在她後麵進來,此時忙為我辯解:“梁先生並非每晚都在這裏,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請他過來。”


    楊夫人嗤笑:“我聽看門的院子說,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將近三更才歸。後來不知公主又怎麽不好了,特意請梁先生到閨房裏來。想是梁先生醫術高明,有獨門秘方,又舍不得讓別人看見自己療法,所以把一幹丫頭內侍都請到外麵去守著,誰都不讓進……”


    公主見她語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麽人?我傳宣一個祗應人都要先行上報經你批準,再請你過來看著?”


    楊夫人頓時也動了氣,索性直接頂撞公主:“我是什麽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親是一樣的!怎麽,新婦把不相幹的人叫進閨房過夜,家姑問一聲都不行?”


    公主氣得發顫,幾步走至她麵前,斥道:“什麽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來的瘋婦敢與我父母平起平坐!”轉首看門外,公主又揚聲問:“張承照!張承照在哪裏?”


    張承照立即在門外響亮地應了一聲,隨即入內,不待公主吩咐,已銜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這事怪我,沒想到你年紀大了,有些事若不經常提醒你可能就記不住。今後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說一遍:公主下降,駙馬家例降昭穆一等,也就是說,除了駙馬,你們全家的輩分都得降一輩……”


    “哪來的糊塗規矩!”楊夫人打斷他,直視公主,怒道,“你們皇家規矩多,但能大過天理人倫?皇帝女兒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婦,沒見過天底下有媳婦爬到家姑頭上不認她做娘的!你就算是迴宮告訴你父母,他們一定也會要你孝順我這家姑。家姑管教兒媳有錯麽?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讀書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讓他們評評理,看看到底是誰不懂規矩亂了輩分!”


    張承照口中“嘖嘖”,隻是搖頭,喚了聲“國舅夫人”,似還想說些什麽,但公主根本沒耐心再聽,對他喝道:“你還跟她廢什麽話?她擅闖公主寢閣,出言詆毀,無禮之極,直接把她轟出去便是!”


    張承照答應,依舊笑笑地靠近楊夫人,一邊說“夫人請”,一邊伸手想挾持她出去。楊氏惱怒地掙脫,兩人正在拉扯,忽見韓氏手托了個藥碗匆匆進來。


    看見此間形狀,韓氏忙道:“承照,休得無禮!”


    張承照遂停手站住。韓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開些許時候,你竟鬧成這樣,如此驚擾國舅夫人,迴頭我告訴梁都監,揭掉你一層皮!”


    張承照賠笑,連連頷首稱是,也再不多說話。


    韓氏又走到楊夫人身邊,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幾個冷圓子,半夜說胃疼,還疼得掉眼淚。丫頭們都著了慌,又稀裏糊塗的,連個藥都不知道在哪裏找,所以我讓嘉慶子請懷吉過來瞧瞧。還是懷吉冷靜,三言兩語就把抓藥的、煎藥的、內外照應的全安排好了,還和我一起在房中守著公主。剛才藥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燙,所以我端藥碗出去用冰水涼了涼。沒想到才出去這麽一會兒,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氣,確實該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讓梁都監教訓他。”


    楊夫人冷笑著,問韓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夠使喚的人才是,怎麽屋裏就隻有一兩個人伺候著?何況,冰藥碗那種小事也要煩勞郡君你親自去做?”


    韓氏作為公主乳母,在公主出降之後亦獲推恩,封為昌黎郡君。此時聽楊氏質疑,她也不慌張,從容應道:“別看公主帶來這滿宅子的祗應人,其實中用的沒幾個。那些丫頭都笨手笨腳的,起初見公主捂著肚子說疼,一個個想也沒想就上去幫她揉肚子,結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氣,所以幹脆讓她們都出去,有需要她們跑腿的時候再叫她們。這藥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們粗枝大葉的把藥汁灑了,或是弄些水進去,才不敢讓她們端出去,隻好自己動手了。”


    楊夫人撇撇嘴,應是不大相信,但韓氏態度和善,始終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她便也沒再發作,不過取過了韓氏手中的藥碗,直直送到公主麵前,道:“既如此,公主就快喝了這藥罷。有病,還是早些治好。”


    公主有些猶豫,但韓氏在楊夫人身後向她瞬了瞬目,做了個喝的動作,公主便接過碗,一飲而盡。


    見公主喝完,楊夫人容色略為鬆動,也就敷衍著解釋了幾句:“我也是聽人說公主半夜請梁先生過來,不知出了什麽大事,所以天一亮就趕來探望公主。如今看來,公主麵色不錯,中氣也足,應無大礙,那我也放心了。”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不過,無論晝夜,公主身邊總應該多留幾個丫頭服侍才是。梁先生管的宅子裏的事務本來就多,以後這種事就不必麻煩他親自過來料理了。公主有郡君在身邊,還擔心什麽呢?”


    最後這兩句,她是盯著我說的。我向她欠身,應道:“謝國舅夫人體諒。”


    她保持著那抹別有意味的笑容,冷冷地斜睨我,帶有明顯的警告意味,良久後才向公主告辭,公主不應,她也不多話,掉頭便走了。


    待她走出閣門,我立即問韓氏:“公主喝的是什麽藥?”


    她低聲道:“放心,是開胃健脾的,不會傷公主身體。這幾日我胃口不好,所以煎了擱在房中。剛才聽見國舅夫人在這裏大唿小叫,便端了一碗出來,編個緣故讓她無話可說。”


    我向她道謝,想對與公主獨處時的情形稍加說明,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踟躕半天後,倒是她先說話,笑道:“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你們之間是怎樣難道我會不清楚?也就她那樣的市井俗婦才會往齷齪處想。現在你隻須考慮如何向梁都監解釋公主外出的事便好。”


    她隨即又朝公主走去,拉她坐下,好言撫慰。而公主忿忿地,越迴想越有氣,忍不住又以袖拭淚,而此刻偏偏有小黃門進來傳報:“駙馬聽說公主欠安,在閣門外求見。”


    這“駙馬”二字又點燃了公主滿腔怒火,當即迴複道:“轟出去,誰有工夫見他!”


    小黃門愕然,不知是否該聽命,我便對他道:“你去跟駙馬說,公主鳳體違和,現已睡下,請駙馬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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